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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鎮的凍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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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鎮的凍青樹

  幾乎所有的美好都在偶然間降臨。親密接觸,都是天意。每一次仔細閱讀,然後引着我一步步深究。因為緣份註定,我和這個古鎮有不解之緣。

  然而,這之前我卻從來不曾去過蜀河古鎮,夢裡幻想她美麗的容顏,或平靜,或豪邁,或溫情,或狂野……親近她,似乎成了我一個永不褪色的夙願,如熱戀情侶之間喜中帶羞的接觸,哪怕僅僅一次,一次就夠了!

  這個夏天的六月初,我應陳長吟老師之邀,懷着顫動的心情,來到古色古香的古鎮。我分明聽它說:我在天涯等你。所以我走進古鎮的門檻后,每一個角落的風景都充滿神奇的風采。

  那個暮色並不是舊的時光里,我親近了蜀河古鎮,與她相依相偎。這裡,聽不見城市的喧囂,看不見車水馬龍,浮躁的心驀然寧靜;儘管還沒有到深夜,一切都早早地靜靜地沉睡了,只有我一個人悄悄地醒着,掛在古鎮彎背上那輪月牙蘸着漢江的浪花,看着不眠的我。

  黎明時分,太陽還在我的體內,我的耳畔傳來了隱隱約約的鳥鳴,若有若無的蛙聲,渺遠的漢江號子……我比那一天都醒得早。如果醒不來,天就不會亮。

  朦朦朧朧的蜀河古鎮,穿上了輕紗衣;悠悠遠去的漢江與蜀河匯合處,吟唱着可以過濾的水波,我第一次這麼超前的醒來,而且沒有鬧鐘的悲催。料想我是最早起床的,奢望一個人悠閑地靜享這個陌生古鎮的良辰美景。

  當我擰着一杯散發著氤氳清香的茶水,將腳步輕盈在蜀河的肌膚上,我驚詫地發現,來自北京的作家王宗仁老師,早已在河岸漫步,獨享清晨的靜謐。忙碌了一天的人們似乎都不知疲憊,他們的身影早已穿梭在古鎮的巷子里。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但是我的奢望已被他們消散。

  我似乎漫無邊際地在河邊不是路的路上散步,我用我的眼睛親近她——蜀河古鎮,遠處霧靄迷濛,為健壯的山門戴上了薄而不透的紗帽,遮住了天空的顏色,顯得有點浪漫,浪漫中的神秘。漫步在蜀河岸邊,目之所及,山,綠得蒼翠,水,柔得纏綿。突然讓我想起了江南水鄉的風韻,這似乎是神的一筆,將古鎮蜀河描摹得如此栩栩如生,如江南妙齡少女白裡透紅的臉頰,有一點羞澀,有一點優雅。耳畔婉轉悠揚的小曲,江岸節奏鮮明的舞曲,將蜀河口舒展得如此美麗。早晨很快就要過去了,我要用放慢的腳步留住它,繼續邊走邊看。

  我用我的腳步親近她——蜀河古鎮,我漸漸逼近河岸,已經是零距離接觸了。一直鳥從古鎮上空飛過,落到江邊。它似乎給我帶來了一個故事。突然,一個畫面撞了我的眼睛——一根魚竿與河水親吻,靜立不動;水波的威力不夠,盪不起半點漣漪。在我正聚精會神用目光親吻水面時,魚竿跳起了瘋狂的搖滾舞,透明絲線的頂端有一個銀白的東西在拚命掙扎,終無法掙脫漁翁的有力魔掌。釣魚的老人雙手利索,動作敏捷,小魚兒真的不是他的對手!不到5分鐘,我已經親眼看到有四條小魚落入漁翁的網袋。

  我用我的心親近她——蜀河古鎮,蜀河的兒女,怎奈都是黎明的使者?懷着敬仰的心情,我的視線劃過釣魚人褶皺的臉頰。年輪寫在他的臉上,明亮的眼睛透射出老人的敏銳,樸素的着裝彰顯着老人生命的本色。儘管沒有一絲銀髮,卻可以看出他少語,也已經年過六旬。他似乎忽略我的存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釣魚竿,因為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只有魚,心愛的魚!那隻綠色的網袋裡,魚兒已經難以數清,只感覺到,那一刻每一隻魚兒都沒有放棄生命,它們在袋子里力挽狂瀾,爭取最後的希望,還在幻想延續生命的美好!老人就是蜀河的魚!一個釣魚的老漁翁!

  正在這時,一條大魚又上鉤了。漁翁笑靨如花!用力一揮,魚兒情不自禁地飛到漁翁的眼前,它好似有一點掙扎的慾望,但是漁翁眼疾手快,布滿滄桑的寬厚手掌立刻將魚兒網入手中,再放入魚簍。我連忙問:“叔叔真早,釣了很多魚了。”他笑呵呵地回答我:“不早了,習慣了,我每天都是五點出來釣魚的,釣魚是我的事業。”我不知道生命是否有習慣可循,但是一定是有信念可循的。老人還告訴我:幾十年了,漢江的魚都認識他了。上班那些年,他只能節假日釣魚,現在是每天早上來河邊。早晨好,天朦朦的,魚兒看不清他,躲不掉,正好讓它們上鉤。老人說著,朗朗大笑。好快樂的釣魚老人!

  我喜歡上了這位執着的老人。靜默的釣竿,潺潺的河水,蒼勁的遠山,遼闊的沙灘,樸實的岩石,構成了一幅別樣的蜀河江景,這景色默默定格成蜀河的容顏,攝入我的腦海。

  晨色漸漸遠去,行人的腳步不時叩響我平靜的心扉。江岸的旋律越來越近,簡單的舞姿是那樣婉轉,我似乎聽到了他們對生命的敬重,渴望,期盼。

  沿着蜿蜒的河岸,我繼續向前追尋。碼頭的靜靜守候,猶如一尊靜默的活佛,為這裡的人們祈禱着。遙想一百多年前,每一位遠航的人,他們都是從這裡快樂出發,又從這裡平安歸來。遠行的每一個日子裡,那些站在岸邊翹首期盼夫君歸來的女子,常常會在這裡殺雞祈福,還會登上台階上的楊泗廟上香,他們心中跳躍得又何止思念?

  依偎着河岸的大理石圍欄,眺望着一江奔騰不息的江水,我突然止住腳步,讓心靠岸。靜,靜得忘記所有浮躁與煩憂;融,融入博大的青山與綠水。我的心醉了!

  釣者仍在靜靜地釣者漢江。我即將回旅店,上午參觀古鎮。狹窄的台階依偎着青黛色的岩石,這是通往歷史悠久的古巷道的必經之路,一草一木,都綻放着生命的芬芳。也許是出於好奇,我沿着台階向上攀援,崖上的那棵凍青樹散發出生命的芬芳,綠葉在陽光下閃爍着生命的勃勃生機。凍青樹,多麼耐人尋味的名字。特別是這個“凍”字,好個“凍青”!凍不着的古鎮!這些樹,面對我的冒昧來訪,它依然微微點頭以示歡迎。大樹掩映下,一條狹窄的古巷綿延遠方。聽說是因這棵凍青樹而得名,人們給她取了一個美名——凍綠扁巷。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都如此生機盎然,展現着夏日的美好;一磚一瓦,一牆一檐,都如此古香古色,古風古韻,可以想象一百多年前人們在這裡的生活一定很精彩!

  古巷的建築成為這裡最美的風景!我走進了古巷的第一座民居,石頭壘成的牆體,石板做成的屋頂,看似岌岌可危,但依然吸引着我的眼神。參差不齊的石頭,平整的石板,在風雨的洗禮中略顯滄桑,但是痕迹中折射出當年的繁華。木欞雕刻的窗,輪廓分明,依然看得清它的模樣!木製的園鎖、老木桌、舊衣櫃,依然講述着歷史的變遷。

  古巷的第二座民宅,青磚黑瓦,依稀可見。門牌上“凍綠扁巷”四個字勾住我的腳步,一座磚混結構的新樓躍入眼帘,青灰色的水泥外牆,矮小的木質門楣,但門敞開着。我帶着好奇跨進門檻,屋裡很安靜,好像沒有人。沿着蜷縮在石崖上的台階繼續攀援,二樓,還是沒有人,但是室內的木床上有棉被,留下睡眠的痕迹。帶着疑惑,情無法割捨,腳步是止不住的!剛踏上三樓的客廳,我聽見屋內交談的聲音。

  “老伴,起來吃飯了。”這是一位渾厚而清晰的老男人的聲音。

  “我累了,還想睡會兒。”這是一位犀利而清脆的老婦人的聲音。

  “你睡吧,等你起來了,我們一起吃飯。”他親切地說。

  ……

  屋內散發著玉米粥的香味,陽光炙烤着饃片的香味,杯子里桿桿酒彌散的香味,都一股腦親吻我的呼吸。按耐不住腳步,冒然闖入。“來屋裡坐,我們這農民,條件有限哦。”男主人的聲音和親熱的笑容一樣燦爛。

  “家裡幾個人?”

  “五口。兒子在鎮環衛所,兒媳婦在鎮中心小學,孫子上二年級了。”

  “他們也住在這兒嗎?”

  “他們住在鎮上的,偶爾下班回這兒住。”

  “你在這住習慣嗎?”

  “習慣,在這住了60多年,挺好的。”

  “那現在每天都幹啥?”

  “我閑不住,早上和老伴一塊去蜀河中學,撿娃們扔的饃饃,拿回家晒成饃片,餵雞吃。我們這一代的人,節儉慣了,看到扔得糧食,覺得可惜!”老人說著就帶我去看陽台的饃串,一串串,懸在屋檐下面,散發著古鎮的芬芳。鐵鍋里的玉米綠豆粥,泛着沸騰的小泡泡,跳躍着生活的味道。我禁不止誘惑,偷食了鍋邊結成得薄如蟬翼的鍋巴,脆脆的,甜甜的,香香的。這似乎是我奶奶那個年代的故事,現在卻真實地出現我的眼前,古鎮的歷史久遠了,奶奶的生命遠去了,然而生命的芬芳依然清新,淡雅,彌久。

  “你怎麼不住鎮上去?”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我把高層樓房比作禁閉室,自由慣了,就喜歡住這裡,哪兒也不去了。這裡夏天涼快,冬天暖和,住這裡健康長壽。”老人鏗鏘有力地回答,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蕩漾着生命的光芒。

  炊煙在他的屋頂繚繞上升,陽光照耀在屋頂的每一寸肌膚上。從麥苗和向日葵的葉子上吹過來的風,落在老人的院子里。饃片肆無忌憚地盡情風乾被屈辱的記憶。門前那棵高大的凍青樹枝繁葉茂,為主人遮風擋雨,陪伴他們走過每一個日子,記錄著生命里美好的回憶。

  淹不死的古鎮,漫不掉的古巷。我無法考證蜀河鎮曾經發生了多少永垂不朽的往事,但是我看到了古巷遭遇的兩次永遠無法忘記的劫難。早在萬曆十一年,洪水的水位高219米,我不敢想象,那個翻騰不息的蜀河水是怎樣把這片土地無情淹沒的?這裡留下的水文記錄線,是安康最早的水文記載,不知道當年的驚濤駭浪有多麼瘋狂。然而古巷是無所畏懼的,它經得住洪水的洗禮,留得住古巷的風景,也守得住古巷的生命。我又想起了那些凍青樹,直至此刻,我似乎才明白,古鎮不死,原來是有那些凍青樹支撐着。

  我似乎漫無邊際的又是貪婪地在古鎮尋找着。穿過古巷,楊泗廟的戲樓里彷彿又飄來了一聲聲京劇的婉轉,沈家樓巷的門鎖里展示着一個個人性的光輝,城南書院的私塾里又傳來了一串串經久不衰的傳奇故事,這一切都屬於古鎮昨天輝煌的文明。這文明的種子在古鎮的每一寸肌膚上,都能吸收營養,發芽,開花,結果。

  穿越了古巷的每一條巷道,我的心完全融入這古巷的胸懷,忘記了自己來時的路。正在我迷茫不知何去何從時,一位“美人”讓我眼前一亮。銀髮閃爍發亮,身體小巧玲瓏,腰板筆直挺立,儼然江南柔弱女子的模樣,這僅僅是留給我的背影。

  我親切地叫她“奶奶”,她笑容可掬,緊緊握住我的手,告訴我她今年95歲高齡;我真誠地稱她美人,是因為她的額頭沒有千溝萬壑,只有一道淺淺的印痕,在毫無遮掩的笑容里,成為古鎮古巷一道最美的風景。

  “奶奶”,是我們對她的昵稱,她還有一個詩意而好聽的名字“楊柳青”。我不知道誰給她取得好名字,但是這個名字真的和她有默契。“楊”,堅韌不屈的象徵,不管生活的環境有多惡劣,它都無所畏懼;“柳”,溫柔嫵媚的代表,春天的信使,總是把美麗留給人間;“青”,萬古長青,生命永恆的意思。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恰當,但是名字與生命真的有的情緣緣。我再次想到了凍青樹,是不是奶奶的名字與它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位蜀河古鎮的壽星,生於1918年6月29日,整整95周歲。她聲音清脆,精神矍鑠,語言流利,思維清晰,儼然50歲的心態,骨子裡的樂觀無人堪比!

  當我冒昧地問起奶奶的家庭時,奶奶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眉頭緊鎖,身體猛地一顫,沉默了。

  “奶奶,對不起,真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在我看來,這樣幸福的奶奶一定是兒孫滿堂的,一定是德高望重的,一定是備受敬重的……

  片刻之後,奶奶緊緊握着我的手,用緩慢的語調給我講述她生命的故事:年輕的時候,我也很能幹,當過人大代表、婦聯主任,為老百姓做事,很光榮的!我的針線活做得很好,縫衣服、修鞋子,在鎮上很有名的。戰爭年代,我為很多戰士縫補衣服,做繡花鞋,他們穿着去打仗,就有力量啊!我的老伴對我很好,他很體貼我,我們在一起很幸福的。生了一個兒子,4歲時得霍亂病去世了,之後就沒有再帶小孩。後來,一位母子討飯,路過我家,我給他們煎油餅,煮好吃的南瓜湯。我很喜歡那個孩子,和我兒子年齡差不多,就把他留下了。我和老伴可心疼他了,把他養大,給他娶媳婦,媳婦嫌家窮,幾個月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再後來,老伴拋下我就悄悄走了,那一年我才50歲;三天前,我的兒子生病也離開了,家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一直細心傾聽着奶奶的故事,觀察着奶奶的表情,聲音低沉,有點凄涼,傷心但不絕望,哽咽但沒流淚。

  “奶奶,你擔心以後的生活嗎?”我不得不問。

  “我,不擔心,這裡的父母官真好,我就靠這裡的父母官了,他們就是我的靠山!”

  “三天前,兒子走了,我把社會給我的錢存起來,一共兩萬多,給他辦得很隆重,我走得時候恐怕沒有兒子熱鬧了……”奶奶說這話時,眼淚奪眶而出,不知道是失去兒子的悲,還是未來生活的憂,我的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涌了出來。

  “奶奶,我們都是您的孫子!我們都會孝順您的,將來一定會更熱鬧的!”一直陪着我們的蜀河古鎮鎮長丁化安同志脫口而出,這聲音鏗鏘有力,在古鎮久久迴響。

  “是的,奶奶,我們都是您的孫子!我們都會經常來看您的!”我也莫名說出這樣的話,而且是發自我內心深處的心語。

  “現在社會好,鎮長對我好,你們對我好,鎮上的人都對我好,我高興啊!”奶奶就像三歲小孩,片刻間又笑容燦爛,幸福難以掩飾。

  “我的好孫子,你們好好為人民服務,我知道你們都是最好的,老人有你們孝順就是最幸福的!”奶奶情不自禁地說著,好像是對我們的誇獎,也好像不是。但是,我感覺得到,奶奶是由衷地喜歡她面前的這群孫子的!

  “奶奶,您有什麼困難隨時來找我,我都會給您解決的。一定要高興,高興了就健康!”丁鎮長叮囑到。

  “有你們的關心,我高心,放心啊,希望你們平安平安都平安……”

  午後的陽光熱烈,激情,溫暖,映照在奶奶幸福的笑臉上,閃爍着生命的光輝。狹窄的古巷,此時此刻,突然變得寬闊,遼遠,雋永。奶奶的故事扣人心弦,奶奶的故事無處不在,奶奶的笑容無時不在,奶奶的祝福如雨後彩虹般絢麗,奶奶的生命如凍綠扁巷的凍青樹萬古長青。

  走過古巷,我的眼神一直鎖定在奶奶身上,我一直在尋找古鎮生命的奇迹,是奶奶用生命的軌跡無聲地回答了我。古鎮每一寸土地都是奶奶的家園,古鎮的人們都是奶奶的親人,古鎮的繁華就是奶奶的幸福,古鎮的凍青樹就是奶奶的生命……

  穿過古鎮,沿着台階繼續前行,我看見幸福寫在每個人的臉上,這或許就是古鎮饋贈的禮物。

  游過古鎮,我驚喜地發現:古鎮何嘗不是上帝的饋贈!凍青樹是她的庇護傘,楊泗廟是她的保護神;台階是她的夢想,古巷是她的名片,繁華是她的容顏,文明是她的精髓……我突然想起了古鎮的生命,千年太薄,萬年太短,永恆才是古鎮的生命!

  離開古鎮的那個早晨,我獨自去了凍綠扁巷,站在凍青樹前,久久,久久,我真不願意離開它。是的,古鎮是不會老的,因為古鎮的生命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