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記憶里的童年大部分是在鄉下外婆家度過的,。那酸甜的野草莓、攀緣在枯樹上的蔓藤、躲藏在濕泥土裡的蚯蚓和樹杈上發了黃的蟬蛻,和着田野里的蛙鳴蟲囈便是我兒時的樂園了。
深的草里我們是決不去的,會有蛇或蠹蟲之類的東西躲在裡面納涼。而且據說會有大頭鬼在裡面,專拉小孩鼻子的那種極可怕的怪物。外公時常瞪着昏花的眼睛張牙舞爪的嚇唬我,並用手摸着自己有些長的鼻子說:小時侯不聽話的結果……。可見深的草里必有蛇或鬼怪,因為外公是決不會騙人的。
夕陽西下略略弓背的外公牽着牛韁繩走在撒滿餘輝的鄉間小路上。我卷着高高的褲管,在外公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中趾高氣揚的騎在牛背上。這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是無論如何都淡化和抹煞不了最美的一副剪影。
外公是一位性格怪癖,脾氣暴烈的老頭。但對我和表兄妹卻也和藹可親,外公高興時不管你如何去鬧騰他都會眉毛鬍子咪咪笑,他脾氣來時最好別惹他,否則他一定會拿起那條髒兮兮的牛韁繩追你老遠。外婆總擔心我與別的孩子玩耍時惹出些禍端,因此我幾乎成了外公的尾巴。外公非常會罵人,但很有正義感和同情心。一次我跟外公從田裡割草回來,邊走邊吃外公給我採的“酸果香,”嘖嘖…嚼得滿口清香。幾個鄉下娃正圍着一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跳着腳唱“叫花子臭烘烘,爹不理娘不要…。”並不時拿土坷拉朝他身上扔。外公見了把眼睛瞪的圓圓的,灰白的鬍鬚一顫一顫,從喉嚨里爆發出一串串罵人的詞彙:“狗娘養的,龜孫王八羔子……。”這幫淘氣包一看嚇的撒開腳丫飛也似的全溜了。
外公很會做家務,餵豬、喂牛、收拾庭院。外公餵豬時的模樣很特別:他從不用棍棒或勺來調食,兩隻手泡在食槽里細細的捏碎紅薯泥,然後一邊“豬羅羅”的喚着,一邊使勁的甩兩下粘滿豬食的手,在黑棉襖上如同磨刀般“唰唰”的搽幾下。於是外公黑棉襖上的兩隻角整個冬天都油光可簽了。外公通常是蹲在廚房裡的灶前幫外婆燒火。冬天的夜晚外面飄着雪花,外公把灶里添滿柴,燃的旺旺的,照的外公的臉紅通通亮堂堂的,我便窩在外公暖暖的懷抱里,吸溜着鼻子盯着灶里被火苗舔烤的焦黃的紅薯,瞧着外婆踮着小腳在煙霧騰騰的廚房裡忙碌,侍弄的碗碟叮叮噹噹的響,心裡便升騰起一股無比的溫馨。
外公是非常孝順的,隱隱記得曾祖母還在世的時候,人庄發生了一件很意外的事件,這在我懵懵懂懂的印象里是極其恐怖和痛心的。
那是在一個寒冬的夜裡,我被外婆擁在溫暖的被窩裡,做着漫天飄滿氣球與糖果的美夢----小時候我經常夢到許多糖果或會眨眼睛的玩具娃娃。卻被一陣噪雜聲驚醒,遠處還傳來哭聲和女人的尖叫。我驟然瞪大眼睛,緊緊的貼着外婆。我聽到隔壁牛屋裡睡着的外公疾步走出去的聲音,和木門被重重關撞的聲音。外婆披衣坐起並順手推開靠近床頭的一扇窗戶。一陣冷風灌了進來,我打了個激靈。隔着屋后的雙銀溝我看到木栓奶奶家的院子火光衝天,空氣中夾着一股難聞的焦糊味,我驚奇的看着匆匆忙忙的人三三兩兩的從外公家的屋後走過,他們驚驚咋咋而有異常大聲的談論着,嘆息着……。模模糊糊中我又睡著了,不過我再沒夢到到處飄着的綵帶與糖果,而是那紅通通亮堂堂的火焰。
第二天,氣溫驟然下降,天更冷了。雙銀溝的水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岸邊的柳條兒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我被外婆裹得嚴嚴實實,長長的圍巾護着頭和臉,只露出兩隻眼睛,被圍起來的嘴巴說話時嗚嗚啊啊的冒着霧氣。村子里幾乎所有的人都聚在木栓奶奶家的院子里,老老少少擠滿了院子和衚衕,連牆頭上都趴着幾個孩子,他們個個伸長脖頸用力的往裡擠。空氣中仍有幾縷殘留的煙霧在空中裊裊娜娜的划著問號。從斷壁殘垣中飄出濃烈的焦糊味。太陽懶洋洋的把蒼白的光線投在那幾個廢墟中揮着鋤頭的村民身上。穿着老羊皮背心的外公也在破碎的瓦礫中用力的撥拉着。通紅的臉膛此刻卻異樣的蒼白、憔悴。鼻翼兩側亮晶晶的,好像是汗滴又好像是淚。
木栓爹和他的兩個兄弟跪在廢墟邊高一聲低一聲的哭號着,木栓的娘蹲坐在滿是灰燼的羊圈裡抱着一隻死羊哭罵。晌午的時候木栓的奶奶終於被扒了出來。如果不是那隻裹得極小的腳,幾乎看不出那是一個被火燒的面目全非的老人,“可憐的老人啊!操勞一生,顛覆流離,卻因一群不孝道的孩子,落此下場!”人群中啜泣聲一片。七十多歲的老人啊!不管春夏秋冬,炎炎烈日下、霏霏細雨中日復一日的飼養着這群羊。秋天一到就拚命的割草,在漫長的嚴冬為羊群積攢成一個草垛。幾個兒子有誰給過她一分錢?為她割一捆草?當羊群大片大片的象雲朵一樣擠滿羊圈時,她的幾個象狼一樣的兒子把貪婪的眼光同時投進了羊圈。於是分羊的戰爭在這座簡陋的農家小院里一次又一次的上演着。面對這群無賴的兒子,老人決然的表示:只要她活着決不分羊。她深深知道這些兒子的貪婪無知與絕情。這些羊是她活着的資本,也是她的精神支柱。老伴走的早。那麼多年費盡周折養大了三個兒子,又養了一群羊。如今她的生活靠得卻是這群羊。然而也因這群羊,她天天遭到兒子的白眼和媳婦的謾罵。凄苦的老人走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她想到了老伴,她或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回憶她年青時的艱辛、美好、與希望。如今一切都沒了,嚴寒的冬夜,絕望的老人憤怒的在房屋與羊圈裡灑滿汽油,伴着烈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這是一個活脫脫的教訓,對於任莊裡的年輕人,不!所有人。
從此我眼裡的外公變的沉默了,很長時間不苟言笑。卻更多的依偎在曾祖母的腳下,悄無聲息的幫她修剪指甲、洗腳、梳頭。曾祖母的臉圓圓的,時常咧着沒有一顆牙齒的嘴巴微笑着。這種畫面一直維持到曾祖母離世。而且直到今天我依然沒聽到任庄有太多的家庭紛擾,外公執着的為任庄的兒子們做着榜樣。默默地抹擦掉那些愚蠢與陋習。
童年已漸漸離我遠去,外公也慢慢年邁了。然而他仍不失幽默與風趣,前年春節去任庄拜年。晚上和我的幾個表兄妹圍坐在外公溫暖的床上高談闊論,很晚了仍沒睡意。外公打着呵欠說:“我來給你們講故事吧!”我們立刻給他讓位子,高興的圍着他。外公清了清嗓子,斯條慢理的說:“且說唐曾四徒離開了女兒國,繼續西行……。”我們正聽得津津有味,突然他停止了演講,用手在身上這抓一下那撓一下,並嘟嘟囔囔的說:“好癢!好癢!我身上生虱子了。”我們一聽全都惶惶然從外公的床上跳下來。外公便“哧溜”鑽進了被窩,蒙頭就睡。我們恍然大悟,大呼上當。
如今弓起背的外公每天黃昏時仍去小溪邊放牛,只是我早已不再是騎在牛背上的傻丫頭了。別了童年牛背上的故事:柏樹林里專吃小孩的紅髮女妖;偷吃葫蘆種子會長出尖利的牙齒;鬧夜的孩子會被大頭鬼拉長鼻子……。別了那酸甜的野草莓,那烤的香香軟軟的嫩蟬兒,和蜿蜒在濕泥土裡的蚯蚓。
如今在那落雨的午後或炊煙裊裊的傍晚,偶爾還能聽到外公站在村頭罵街的聲音。
河南省項城市鄭郭一中三年級:張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