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凄美又算不上美的故事。
這是一個穿着紅色旗袍的女人。
1937年,南京淪陷。城內四處都被日本兵佔領,只有一座天主教教堂暫時幸免於難。教堂里只有一個守廟小男孩陳喬治。一群教會學校的女學生逃難至此,還有一個來給原神父收殮的美國人約翰。
“快開門哪!讓我們進去!”原來是一幫子秦淮河翠禧樓的風塵女子。“你們快去西邊!”陳喬治就是不開門。是呀,這樣一群靠“賣肉”吃飯的妓女,誰願意讓她們進來呢?
其他女人有的衝著大門又哭又喊,有的三五成群聊着那些臭男人們,還有的乾脆破口大罵,擼起袖子就要干架。在這其中,有一個就比較另類。她只有一點點背靠着教堂外圍的牆,左臂倚在胸前,右手裡掐着一根煙。身上是一件大紅色的旗袍,藍色的牡丹綉在上面,似乎像個陪襯,連花瓣子也遮不住從脖子順到膝蓋的鮮紅。她似笑非笑,散漫地抽着煙,那雙細細的,勾魂的眼睛,透着一種狂野,但又有着普通女孩子的清洌澄澈,在欣喜着或是哀怨着什麼。看看遠方,朝正在命令陳喬治開門的姐妹們瞥一下,又撇了一下塗著鮮紅色口紅的嘴,嘲笑一聲。待到有些不耐煩了,瞅瞅頭上的圍牆,把行李使勁扔進院子。姐妹們立刻會意,翻進了教堂的院子。她們說著笑着,“霸佔”了教堂的地窖。
女學生們沒好氣地站着,微微低下頭,向上撇着眼睛瞪她們。那種骯髒的女人,有資格跑進這神聖的教堂里嗎?還有,那個穿紅旗袍,領頭的,以為自己很高貴嗎?
一場碰巧的認識會,妓女們,學生們,約翰,喬治。大家都嬉笑着,唯獨那個紅旗袍雙臂靠在胸前,漫不經心地抽着煙。這個姿勢是她慣有的姿勢。大家全憑喬治做翻譯,突然一聲地道乾脆的英文,讓約翰對這個紅旗袍來了興趣。
“嗯,我的名字是約翰……你呢?”
“玉墨。”
總說禍不單行,好不容易有個“安全”地方,教堂卻還是沒有倖免於日本人的槍杆子下。日本人肆無忌憚地闖進教堂。學生們四處逃,妓女們也趕緊回地窖。“十個,十一個,十二個……”玉墨頂着地窖出口的板子,焦急地數着。
“玉墨,快把板子合好!”
“不行!快讓女學生進來!”
突然一個日本兵進來,一眼瞅見了沒來得及進地窖的女孩子。“啊——”女孩子嚇得瘋一樣跑開,“支那女人——沖啊——這裡有支那女人——”。日本兵像一匹匹餓狼撲向大喊着救命四處逃的女學生。玉墨雖身在地窖,但外面的慘叫聲清清楚楚地鑽進她的耳朵,她突然木在那裡……外面一聲槍響,日本兵以為有偷襲,便立即整隊出教堂。學生們大哭被日本兵害死的小姐妹,玉墨不再是雙臂靠在胸前,一副對世事漠不關心的樣子,她居然流淚了。那雙勾魂的眼睛突然多了一份對世事的同情,紅色旗袍裹着的身子不自主地抖了幾下。“姐姐我,對不起……”
玉墨向一個女孩子說道,像是在道歉自己沒有及時讓學生們進地窖。女孩子沒有理她,玉墨低下了頭……是她心裡有一份強烈的撞擊嗎?此時,不知甚滋味襲着玉墨心頭,心酸,痛楚,慚愧……
沒過幾天,日本兵又逼着女學生在慶功宴上唱歌。名為 “唱歌”,實際上大家心裡都清楚去了會發生什麼。
晚上,黑漆漆的天空壓着整座南京城,在教堂最高的塔尖上,卻能依晰望見到處飄着的日本的白底紅太陽。已經絕望的女學生們站在欄杆上,決定一起跳樓自殺。約翰,玉墨,和其他人急忙趕到,“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了!”女孩子絕望而堅定地喊道。
“小妹妹你不要胡鬧了!”
“我們死也不去!”領頭的那個近乎咆哮。
“你聽我說,我有一個辦法。我替你去!” 玉墨喘着粗氣大喊,用手勢穩住女孩子。
所有人都詫異地看着玉墨。
“你聽見了嗎!我替你去!”
地窖里,姐妹們都沉默着。玉墨靠着架子,低着頭,眼睛向下瞥着,嘴微微抿了一下,又掖了掖自己的衣服。就算她們是最下賤的妓女,可妓女也有自己的底線。要上面那群小女娃子活,還是自己活?現在不是玉墨一個人的意願,這還關係到其他的姐妹們。她是頭牌,是姐,是玉墨姐!
“玉墨姐,你不是打算真去吧。”
玉墨遲疑一下,看了看周圍的姐妹,又斬釘截鐵地說:“當然去!你讓那些小女娃們怎麼應付日本人啊!自古以來都罵我們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罵我們的,當然要記住。我們就去做一件頂天立地的事,改一改這千古的罵名!”
女學生們送來唱詩袍,玉墨和姐妹們換上衣服,幾剪子一把剪掉長長的秀髮,到有了幾分學生的模子。天快亮了,大姐姐們和小妹妹們說起了寬慰的話。玉墨提議給女孩子們唱一段她們的招牌曲子,《秦淮景》。“秦淮緩緩流啊,盤古到如今”。玉墨抱着琵琶彈了起來。着一刻,沒有了往日的嫵媚,更多的是一個大家閨秀的溫柔與端莊。她這麼唱着,眼睛望向遠方,眼前似乎閃過數十年的風風雨雨。此刻,她就像是自己的名字——玉墨,像玉,像墨,溫婉着,淡淡地在清水中蔓延開來,濃墨璇開了幾道彎弧,慢慢交織着,沉澱着,浮着人世間所有沉華。她淺淺地笑着,身上的所有紅都褪盡,那旗袍,那鮮紅色的口紅。“江南錦繡,金陵風雅情。瞻園裡,堂闊宇深。白鷺洲,水漣漣,世外桃源。”
天亮了。
日本鬼子來了。
玉墨和姐妹們哭了。
她們上了去慶功宴的車。
緊接着,約翰開着車把女孩子們送出了南京城。
在鬼子關上車門的最後一刻,玉墨忽然忍着淚笑了一下。是感到了欣慰?還是想笑着對自己說聲永別。玉墨樸素的學生裝上,會永遠披着一身紅旗袍,那血紅血紅的,鮮紅鮮紅的,中國的紅旗袍。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也知亡國恨,隔江再唱後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