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期在長春弄詩歌,認識了不少狂朋怪侶,邵揶是其中可愛且有趣的一位,順說一句,青年時什麼夢都做過,就是沒夢到有一天要由我來給老邵寫一篇悼文——他年齡比我小,精力旺盛頑強詼諧,嗚呼呵呵。
很久沒上《詩歌報》網了,今瀏覽忽見長春李磊所寫消息“邵揶於2010年1月在長春因腦梗病逝”,大吃一驚,老邵怎麼會死呢?!那麼詼諧、幽默、獨有一格與眾不同,嘲弄這個世界和自己的人?邵揶原名邵春光,出生於1955年,才55歲,在長春進行了長達30餘年的“底層詩歌”活動,我個人曾暗自把他定位標準的“頹唐城市詩歌”時期東北代表詩人之一,他進行了富有特點的詩歌藝術活動,給身邊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今再悟,為什麼應“珍惜那些與我們不一樣的人“,沒有他們我們會很寂寞!他的詩歌創造帶動了周圍藝術氛息(使之多樣化),他本人的創作是卓有成效的,才華熠熠——當然,這樣讚美堂皇的話他聽不到了。
“三十年前此地,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王安石),我與邵揶初識於1981年,長春市的工人文化宮詩歌寫作班。所幸他生前我已經寫過他兩篇人物素描,一篇《有關“阿圖瓦的冬夜”:長春的一位民間詩人邵揶》,后收入我的《大地訪詩人》一書,另一篇《春天還很遙遠》是以他為原型寫的,收入我的拙書《京華遇詩人》。2001年我在北京辦《詩前沿》民刊,收錄了他的詩歌《舊作:在小鎮那邊》一組,我認為這是他的代表作,記錄了80年代初的心態,情境。其後我參與編輯的《中國當代詩庫·2007卷》(《詩刊》編,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收入他的詩作《今天立冬》《水手情潮》。我曾試圖向《詩刊》推薦他的作品,始悟到他的東西與“主流”不合,用框子一框就不行。當然這已沒什麼,今天人們眼光寬鬆多了。
記得我與邵揶見的最後兩面,一是大約2000年冬,在場的有李磊、董輯,等,另次約2003年夏,在場的有曲有源、王法、於冰等,在他與妻子開的烤串小館吃飯,我送了他我的《大地訪詩人》一書。
仔細想,我們懷念一位亡友,其實是懷念蝕骨難忘的青春、寫詩、氛圍,而痛感逝者難追。那些難忘的人與事一一浮現,彷如昨天,它們是我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老邵近20年來不如意,下崗很早,生活一度困頓,他也挺能折騰,賣過小百貨,養過牛,餵過雞,開過小店,幾番掙扎,最後幾年纏綿病榻,貧與病自古一對兄弟。聽說他超常飲酒,亦與際遇相關。他的出身本來很好,60年代父親是高級軍官,但文革死於不白,其後家道中落,使他年輕時成為普通工人。大概家庭變故,身體殘疾原因(自幼跛腳),天資聰穎過人,敏感異常,使他養成叛逆、倔強性格,也促使他走上當年的文學道路。縱觀他的一生,我看出他從“高幹”家庭走向平民的道路,及其後隨大潮捲入社會“底層“,這些對他的不羈、放浪的詩歌風格有影響,也對他逐步深刻認識人生與社會及文學都有幫助。
邵揶說,“歷史是陰謀家,不是我這樣的人他不理”(!)“那還了得,都還活着,還不出人命”!(此句指如實話實說吉林的“文場”)
在吉林詩壇老邵乃傳奇人物,語言幽默,穿透力堪與黃宏比,在個人生活中他是一個”半貴族化”、半”怪異”的人,喜特立獨行,我沒參加過他在墓地舉辦的婚禮,但參加過他導演的詩歌朗誦會,他創造出許多“第一“,如國內最早將個人詩歌朗誦錄音、富創意的自印個人詩集,他的話常令你忍俊不住,給本來寂寞的寫作生活帶來樂趣,(當然有時也鬧不少荒唐),而反叛式性格不合俗流使他吃了不少虧,他罵“官場”和“文場”令聽者捧腹。“人生不是流淚的地方”,能懂遊戲文字與人生的才是高智商。
邵揶詩歌內容以愛情為主,我以為,鮮活的地域(城市、東北)性,是邵揶的一個特色,(我個人還是喜歡他的早期詩歌)。北島以來的現代詩帶來一個弊病,過分“抽象化”,這與我國的古代經典不符,讀了一個人的詩,你看不出他是哪一省、哪一地人,年齡經歷幾何等等附帶,只剩僵硬的意念,(像拙劣譯詩),殘梗化,不濕潤,缺乏“氛息”(外在“生活”、活生生元素)。
老邵自學成才(只念過中學),不在乎學院派,也不大肯模仿,自走一路,是東北的,民間的,也是他自己的野路子,藝術上進行了一些實驗(當然我不是對他的所有詩篇都贊成,覺得很多都“浪費了”才華,他對文字特殊敏感,經他撲捉的文字能飛行,他也寫過許多遊戲筆墨的詩歌,但都有才華自成一格,有的即使你覺得“方向傾斜”但仍忍不住擊節為他的怪才嘖嘖!)
老邵自1985年弄民刊《太陽》,印第二期我還過去幫忙,記得我也在其上發過稿子,誰也沒預想他一弄就20年,至2005年(中有斷續的斷檔期)。他寫詩、散發詩集都是“瘋狂”的,辦《太陽》多年也使更多的人了解了他,他的印品自費郵達全國各地,在民間影響很大。他投入詩歌的錢佔了收入的大部分,影響了家庭生活。90年代后他在上海開過作品討論會,在北京、吉林及國內多所大學進行過交流,也訪問過山東等地多省的民間,他的個人作品印行過似乎有二三十本之多,很多民間非民間的詩刊、選本都收錄過他的作品,在寫作藝術上他是下了功夫的,漸漸變成老民間資深詩人,參與過除了《太陽》而外其它東北及國內民刊的編輯及工作,交流廣大。應該說,在能力所能達到範圍內,老邵已把詩歌玩到極致。無憾。
他的家很有特點,住在一棟日本佔據時期蓋的三層小灰洋樓里的兩間,我最後一次去曾悔忘記帶相機,應拍下,後轉念算了這麼多日俄建築都拆光了。這種樓應該和幾株青松配在一起,冬天雪中才有北國味,這是東北城市、及往昔長春獨有景緻(50、60年代還有綠籬笆相環),與此相關的風景如街路邊北方巨大白楊樹、松樹柏樹、夏季抗寒的萬年紅和芭蕉花、春天適合東北氣候丁香花帶黃玫瑰樹帶等,構成長春的城市景色稟賦,樹多,小廣場多,日俄建築多,是老長春的一個特色(可惜很多人沒認識到地方風物之重要),城市稟賦要好好珍惜,要有城市布局、建築風格與色彩的傳承,在老邵的詩歌里你會與這些昨日風物偶爾邂逅。
唉,寫詩與世間一切一樣悲哀,等你歷經歲月滄桑快成功了,卻發現與後面的新生命無法對接,就像航天火箭要層層褪去舊的外殼一樣!它本來只是場遊戲!所幸此上插渾打科的老邵該是最懂的吧?文學可曾誤老邵?非也,文學是青春抵禦不利環境的武裝,是人生戰取光明的利器。如果不攻克文學,他的一生可能普通(或含悲苦),是文學使他吐出生之華,引人注目,展示才藝大煥光彩!有不少藝術女孩被他的詩篇吸引(80年代初的女孩喜歡文學人物),他也多次以她們為題材入詩(真正健康的詩人對愛情都是熾熱的,老邵對愛的信念遠超過我們,愛是他的《聖經》,依託和最後庇護所,可能由於命運的不公使他對愛的追求愈烈,要知道那是禁錮初開年月獲取愛情的不易,在愛的光芒里他終看到什麼)應該說文學給了他陽光、幸福、平等,慰藉。
往者已逝,來者可追。對一位詩人的真正紀念,就是研究他的詩。青年時我批評邵揶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受拜倫影響),今思悟他終是一個“藝術至上”主義,至死未渝。——這說明藝術的頑強,藝術也比人長久,那麼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幾十年就沒了,可詩歌,就比如老邵的吧,再過150年,誰讀了也不會覺得“老”,不,它們仍像當年26歲的老邵一樣生氣勃勃,拽着你跑回那個年代!“頹唐城市詩歌”期短暫即逝去(大約1980——1983),我們是頹廢的(受歐洲戰後“頹廢一代”文藝思潮影響)、朦朧渴望未來的、但又無法撞開青春之門的、彷徨苦悶的、狹窄窒悶的城市啊。但這樣敏感感受,也在其後迅速變幻時空里消盡——反映本時代“主流”詩歌所不能反映的,這就是當時“地下詩歌”的意義。
引一首邵揶的愛情詩,以剖析、還原1980年左右城市生活中存在過的,活生生、略帶蒼白、從另一側面說也頹唐病態、甚至畸形的青春內心,詩篇復活了往昔,北國,冰雪,城市與愛——
《現在是四月》
從前的故事已經成了從前的詩
我沒有秘密
我的卧室是不掛窗幃的,為了早晨
太陽能早早地進來
在我的床頭弄起一片
金燦燦的喧響
你的吻會像陽光那樣溫熱吧
讓我的臉上有種痒痒的快感
現在是四月
願同樣的陽光也在你的臉上
一個愛着的人
可以使一個愛着的人愛上整個世界
一切一切都是可愛的
連那些心酸的往事也變得美麗,只是
美麗的令人不忍回憶
謝謝你,親愛的,謝謝
穿綠制服的郵差
沒人知道四月里我有多快活
照片上的你
每天從你的口語中走出
這樣多好
誰也不用神話誰,在
迷狂和固執中死去活來。那樣的愛
是不理解,是忍耐,然後是癌
現在是四月,四月的愛
應該是鄉道上一輛晃悠悠的牛車
上面坐着暖洋洋的你和
暖洋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