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烏拉草>;
看過畫家們畫的乾草垛嗎?烏拉草晒乾就是這種顏色,褐黃、淡青,斑駁地在一根根草上閃耀。
如今,還上哪裡去找早已消逝在歲月深處的烏拉草?荒灘,山谷,草原?它像生長在絕崖之上的靈芝草一樣隱身於時光了……
在一個圓月朦朧冬夜,我在山路上悄悄追趕着一輛載滿了山一樣烏拉草的馬車,追上,輕盈地一躍,扯下手感溜滑的柔韌的幾把草,再追一陣,再扯下幾把,散散落落,一路……
我在追趕和偷盜世界上最昂貴的寶藏。遺憾的是那時的我並不知曉。
“偷”來的烏拉草,原捆紮成手腕粗一小把、一小把,草狀瀟洒,又長又軟,像是年輕姑娘的一把長發。烏拉草暖過棉花,用木棰搗爛,絮進棉鞋,再冷的奇寒也奈何不得,真奇了!烏拉,為滿語,吉林省有烏拉街鎮,但其實烏拉草在黑龍江省也生長,烏拉草為“關東一寶”,使用它是從前的窮苦人和勞動者的一項創造發明,最早為滿族古人發明,以抗冬季嚴寒。從前鄉民有種冬鞋,牛皮質,樣式奇特,大得特出,叫“烏拉鞋”或“皮烏拉”,它和烏拉草配套產生。
後來我只是在書上反覆讀着“關東山,三件寶:人蔘、貂皮、烏拉草”的民謠。人蔘現在水蘿蔔一樣人工栽種,山參卻瀕臨絕種;紫貂們養在籠子里,不同的是皮毛不再紫雲英般閃着礦石光澤,而是灰濛濛,像野貓。……
我想寫一首讚美詩來紀念烏拉草。我想告訴畫家,畫吧,快畫出烏拉草的靈魂來,它們的顏色勝過橄欖、檸檬、鹹鴨蛋,不,勝過人所能描繪的一切:經霜愈久,顏色愈青,像冬天枝梢上活着的冬青……微含黃素的鐵犁色,在鋼青色的鄉路夜晚上空一閃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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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雪魂>;
中國傳統發明的食品中,如果有本民族幾樣最好的東西,哪怕兩樣,豆腐一定首當其衝。我信。
從前,吉林省、黑龍江省鄉村的豆腐塊大,一塊足夠一個饞嘴的小孩飽。要吃嫩些的,色澤白些的,少加滷水;要吃老道的、泛黃而有充足豆腐味的多些滷水;要吃適中的,滷水該放不多不少。
豆腐坊,粉房(製作土豆澱粉條)和東北大地村莊一般,四處飄蕩。(有許多與此相關的村鎮地名)
剛出湯鍋的鮮靈靈粉條叫“‘湯粉”,是最好吃的“粉中之王”,可惜城裡人甚至永遠沒有機會品嘗、看到。而剛由豆腐坊板上揀下來的豆腐之昧,則美過天上珍禽滋味,肉類,糧食,什麼也比不上它(這種滋味如實在要找到媲美,也許只有剛沏好的茶,可以類比)。
豆腐,中國哪裡都產,但老東北傳統的遠值得一說,一塊頭大,不吝惜豆子,二水源好,井水和清澈河溪水,三工匠合格,手藝精湛。黑龍江省鄉村最講究豆腐的製作,因為那裡是天下黃豆的“第一故鄉”。
豆腐作為造物之初,原應是趁熱食之的(豆腐本來就是熟的,再炒一遍會過火),由於我的父親半生都為鄉鄰製作這種奇妙的東西,我有幸很小就熟悉新鮮萬分的豆腐,在它的坊里,像初生不久的嬰孩般可愛。在滾熱的汗珠里,在燃燒嗶剝的柴草里,塊塊豆腐臉上泛出天真活潑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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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拳馬鈴薯>;
在俄羅斯遼闊的土地里,生長着一種令俄羅斯各族人百吃不厭的食物,它們是泥土裡有靈性的馬鈴薯。在中國北方俗稱土豆。
嫩江平原,烏蘇里江三角地和北大荒泥土裡,生長着中國的“金牌”土豆,大的每個有二三斤重,小的四兩半斤。它們源於土質中鈣磷肥和腐殖質成份多。土色油黑錚亮,用右翻的犁鏵破開土層,嘩嘩淌下的,嘿,北大荒黑龍江的土,像極了油畫里純黑顏料或黑皮鞋油。
和土豆一起稱為“豆”的還有一種黃豆,但長在地面上,黃豆顆粒飽滿得比過壯漢指甲大小。黃豆一出山海關也稱為大豆,和小麥、玉米一樣,衝過了北緯40度以後,愈長顆粒愈大。北緯42度左右有一條世界“玉米黃金帶”,位置在中國吉林省四平地區、榆樹、德惠一帶,另一條在加拿大相同緯度的哈得孫灣與蘇必利爾湖之間的廣闊平原一帶。玉米穗稱東北人謂“苞米棒子”(形容像短棒樣粗壯、結實),二伏天夜裡生長的玉米田氣勢洶洶,一片連綿無盡的古怪的格格作響之聲,夜行會把陌生人嚇一跳!原來玉米秸在夜裡吶喊着拔節。長勢好的玉米葉半黑半綠,乍看像小香蕉葉。
漫長的冬季凍死了害蟲,春雷給大地施下肥料,土地一樣不拉地歷經了四個季節輪迴,所以格外精神抖擻。盛夏晝熱夜涼,陣雨充沛,雷聲隆隆,雨過天晴,河流、湖泊、山巒和大地互為補充着它們托舉欣欣向榮萬物的神力,或者,也許真的是地下或森林下埋有未探明礦物質,種下來的果蔬、莊稼的果實才格外顯眼地碩大?
物種中凡有大的乳房者,如牛,乳汁一定富含營養。物種(籽)的個頭也有如此特點。土豆大者富含澱粉,黃豆大者含油量豐,試想那些小顆粒者如芝麻、菜籽雖有含油量,但一定不如鼓脹脹的黃豆更滋潤……
土豆,看看它產在哪方水土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