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年前,我從寧夏鹽池的《方向》民間詩刊讀到張聯,印象很深。張聯,寧夏鹽池縣王樂井鄉農民,1967年生,初中文化,靠艱苦自學成才,曾任鄉村教師,種過多年地,放過羊,短暫站過集市,自1984年開始默默在鄉村堅持詩歌創作,共歷時20餘年,因條件艱苦經常使用學生用過的作業本背面,寫完一本就訂起來,一年年一月月積累,他留下了上千首優美的現代鄉村詩篇。
2001年我在京編《詩前沿》,以《組合:新自然主義鄉村詩》為題,刊發他的組詩,並加附編者按及劉鈞的文章《談原生態鄉土詩和張聯》。2002年張聯的詩集《傍晚的詩》問世(彩色封面很美麗),我用一輛麵包車拉着它與100多本全國各地郵來的詩集及民間詩刊一起,由通州去到海淀參加中國人民大學詩歌節,會場上別的詩集與報刊還沒怎麼動,而這20本《傍晚的詩》瞬間被學子和詩歌愛好者們“一搶而空“!由於我事先知道作為農民的作者的生存窘困,為出版詩集還欠了債,當時不無悲哀地暗想:唉,如今寫這麼美麗的詩集是要貧窮的啊!
後來張聯在國內引起注意,有一段可以說聲名鵲起,一時在詩界引發了“張聯現象”。一個農民寫的記述一個村莊的故事,日出日落,不外“一片的絢爛,寧靜溫和”,乍看起來甚至有些“稚拙”的詩歌,為何引發如此關注?!我覺得與當時詩歌發展的困境及其廣角上的深層背景有關,那些年過分關注了詩藝、詩歌技術、語言什麼,卻恰恰忽略了最簡單也最重要的東西。還有,加速城市化中靈肉疲憊帶來的“文化疲勞”,反映在文藝上的“審美疲勞”感,整體文化隨着環境的進一步異化而“異化”,於是“返回自然”“返回鄉村”成為心之渴望。而眾之所千呼萬喚的“詩歌之神”又屬哪裡?她,必須源於一個神秘渺遠之所,集完美、陌生、神秘於一身,甚至,還應生活於一個遠離都市的偏狹小地方。恰此時,張聯帶着他的包含新自然主義的、鄉村的、有原生態意味的、甚至看起來很有些“不完整”的詩歌來了,——這,再次說明“時代的主意”準備擇選什麼樣的歌手!
再後來張聯的詩歌被選入國內多種選本,《中間代詩選》將其列在重要位置,許多主流文學刊物,包括《詩刊》等都發表了他的詩歌,以及民間詩歌報刊、網絡詩歌等紛紛刊發張聯及其詩作,他的詩歌經清華大學劉曉峰教授的努力,介紹給一位日本女翻譯家翻譯到日本。北京、西北的報紙、刊物也都介紹有他,新聞媒體採訪了他,曾獲獎,成為縣政協委員,被評為全國十大傑出農民詩人,國內很多人藉張聯和他的詩歌了解到鹽池縣,這個偏僻、美麗、相對貧困、位於沙漠邊緣的、有着古長城遺址的古老縣城。著名詩人王小妮去西北時采寫了他。回顧里最早寧夏的何武東、張濤、劉鈞等以及寧夏的《方向》《原音在線》,都最早推出和向外界介紹了農民詩人張聯,四川著名的民刊《獨立》等,也開闢專欄重點介紹了張聯和他的“新現代鄉村詩歌”應該說張聯是幸運的,他獲得了各方幫助,包括國內外的有識之士,包括本地域和周邊的熱心詩人和評論家,也包括他身邊的其他人士。
90年代的城市,何等喧囂,人們的心靈,又何等煩躁!張聯的詩歌有對應物——后工業,它帶來污染、環境毀壞等。藝術上張聯使用了簡單、“原生”的手法,描述靜,勞作的安寧,順其自然的本分,無故意扭曲與製造,很隨意,他的詩篇使西北一個叫小陽溝的村莊走了出來,他的詩篇其實是一個有文化的新農民的一幅幅鄉村畫圖,一篇篇詩的日記。十分幸運的是,寫作時他幾乎誰也不認識,半與世隔絕,缺少“交流”“信息”——但恰恰是這些拯救了他,誕生了他的原生語言的現代鄉村詩歌。從命運上說,文學也使一個原本可能普通的寧夏農民的一生,煥發出文化的光彩。
語言上張聯的詩歌除了“原生”性強,樸素,質樸,有醇美的感染力;詩人成功地把家鄉所在的王樂井鄉、小陽溝村周圍風物勾勒出——日子,漫長、無奈、種芋、種葵、四季輪迴、飽滿與誠樸、敏感而豐富的內心、輕蔑和高貴。他把勞動、日子銘刻下來,單調,無拔高。由於語言的不“嫻熟”,不“油滑”,很好地保存了“自然書寫”之種種,他的詩,像散漫而自然而然的一頁頁“分行日記”,也像一個初高中生的真誠寫作的情竇初開:只用筆、用心。
《傍晚的詩》我個人也比較喜歡,具體原因不是說得很清(可能這些年我被那些寫的“太像詩”“太精緻”過分“技術化““模式化”的一些複雜詩歌弄壞了胃口)(可能張聯是寫農村詩歌的一個獨特),有時我在北京奔波勞頓度過了一天後,煩惱緊張,邊喝茶邊讀上幾首,以作精神的緩解劑。90年代社會人生層面繁複,變遷巨大,很多人面臨人生緊迫,生存難題,活得太粗糙、匆忙流動無奈,談不到人生質量,惶惶然顧生計無暇,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比經濟、比一切社會難題更緊急急迫的“生態危機”“環境瀕危”卻意外降臨了!!
張聯述說:
“我的詩,我想每一首,是一幅畫,是一個意境,是一個童話,也是一個故事”
“記錄下我在小村裡走過的一段路和自然界、宇宙間最美好的印象,以及人們為了生存的痛苦和歡樂的所為”
“思考生活,思考生命,思考自然,思考環境”
“一種寧靜,深思和深遠”
“”大自然(是)寧靜的入口處”
“詩是極靜極靜的詩,極靜極靜的詩,”
2002年3月,我的民間“大地訪詩人”計劃對張聯進行了採訪,採訪中他深刻的“背景性的”貧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一家4口收入低微,“2001年的收成還可以,收有兩千斤葵花籽和幾百斤山芋”,在採訪後記里,我分析了張聯的詩歌特色特點,以為應屬於現代意義的、鄉村自然主義風格方面的詩歌,應仔細聆聽,他把西北寧夏沙漠邊緣的向日葵、村落、浮雲、煤車、灰塵、他的女人和孩子、晚飯和炊煙都勾勒得金黃,絢爛,甚至有點輝煌,成功地凝畫出一組組粗造的、飽滿色素的、然而真切萬分的鄉村近景(不是文人筆下那種美),而是鄉民眼裡、農人目光中的,沒有造作,沒有矯飾,沒有扭曲。他的詩歌直接說明一切最好的創造都源於勞動。另外,由於他的詩歌不涉及社會生活的複雜層面,內容到藝術都十分單純,故無爭議,這也是他的詩歌易於被廣泛認同的重要原因。
其後知道他為了供兩個孩子到縣裡念書,捨棄了農村的住房進縣裡租房,打工,做小學生課外輔導,有時兼賣圖書謀生,日子過得還是不盡人意。張聯是我在訪問途中觀察到的幾位優秀且具有深刻背景性貧困的底層詩人之一,並由此啟發我其後經常一有機會,就筆伐口吁,呼籲應有民間機構、官方機構出來解決民間優秀詩人的“精神勞動產品”出路問題,呼籲社會拿出利潤總量的微小部分來彌補文化,特別是民間的當代文化(它們是整個當代文化的一個有機的部分),這是一個現代的文明進步的社會應負起的責任,不是施捨。我希望我的微茫呼籲能有一天有作用。我祝福一個真正的詩人能過得好一點。
在大批量的鄉村青年紛紛“湧入”城市之時,張聯卻因種種具體的原因“留守”(或——守望)在家鄉,他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什麼?一種逐漸毀滅的鄉村的美,土地田園的美,呼吸到的土壤與空氣,村落的陳舊與新生,牲畜家禽對人類的留戀,艱辛同時也體驗到最接近土地的充實,安寧感,悠然感,幸福感,有失有得。他的經歷又一次驗證了俄羅斯的古老民諺:“在我離開的那個地方,才有幸福哩”!他用一本本學生用過的草紙作業本的背面,記錄下的一首首優美詩歌,就是一個詩人從土裡撿出的“大地珠璣”,土地已把無價珍寶饋贈給她的不離不棄者。
張聯的現代鄉村詩所描摹出的美中,詩人觀察更多的是“自然美”,(這可能與詩人的文化訓練、幼年經驗、天性等有關)既帶有文化痕迹,在瀕臨土地迅速被徵佔、“空心村”出現和增多、農藥過分使用、水土流失、連續乾旱、環境深度污染,威脅的今日農業,農村,這種“遙遠的美”顯得更其凸顯、扎眼、奢侈,讀了張聯的詩,我們會致命“懷舊”,痛感往昔的鄉村飛快消逝,當然我們也會在詩人祥和溫潤的語言那裡,獲得短暫的休息,寧謐,再次相信古老土地生生不息的恢復法則,相信生活浪潮的永不止息的衝擊和整合。
“20世紀末的中心話題不是我們社會的組織和歷史的方向,今天迫不及待的是知道如何保障人類的生存(環境)”,“詩歌是這種批判的最有力、最生動的表現之一。不過它的批判不是理性的也不是哲學的,而是激情的”(墨西哥詩人帕斯)
早在20世紀早年,寫《大地的眼睛》一文及《飛鳥不驚的地方》一書的俄羅斯“生態作家”兼散文詩人(當時叫自然主義作家)的普里什文就曾預言:“也許,人類對某一奇妙世界的滿懷憂傷的懷念,就是苦難歷程的開端吧,他要恢復一個新的、仁慈而又美好的大自然?也許,這一恢復的苦難歷程和進入的虛幻的歡樂,我們就把它稱為藝術吧?”
寧夏現代鄉村詩人張聯9年前寫了一本《傍晚的詩》,9年後的今天詩人又寫了一本《清晨集》,讓我們再次跟隨詩人的詩歌走進他的家鄉——西北,寧夏,鹽池,王樂井鄉,小陽溝村,走進自然界“萬物吹打着樂器”的奇異情景的鄉村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