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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石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文道好友應約到我這個太行山巔的小縣城來,在一睹太行丰姿行將離去時,別出心裁的要帶一塊石頭回去。“很好的東西,值得一帶。”朋友一臉凝重地說。“嗯,很好的東西,值得一帶!”我的話半似調侃,半像參禪,“只是,別光裝在兜里,放在包里,或置放於案頭做擺設,而是要裝進心裡頭,不管走到哪裡都要帶着它,如影隨形,不離不棄!”朋友頷首:“那是自然!”

  朋友要帶去的這塊石頭,本地人稱作青石,學名自是石灰岩無疑。這種石頭在我們這裡俯拾皆是,乃至一座座山、一道道嶺都是它堆砌而成。它灰不溜秋,平平常常,既沒有太湖石的玲瓏剔透,可用於庭院擺設,盆景製作;又缺少大理石、花崗岩的斑斕色彩,可裝飾豪華建築或雕刻精美工藝品;更不似賈寶玉項下的“通靈寶玉”,可以通仙達聖,佑護平安。它就是那麼一塊再簡單再平常不過的青石。可朋友究竟是天賦極高的人,一口斷定它不是尋常之物,說此次前來最大收穫莫過於發現並得到了它,故而絕對不虛此行。自然,我不會認為他是少見多怪,行為怪誕,因為我壓根就認為這石頭本來就不是凡俗之品。

  說起來讓人見笑,我這個大山的子民幾乎是吃這山裡的石頭長大成人的:落生在石頭券的窯洞里,睡在石頭砌的土炕上。離了奶頭之後,吃的是石頭縫裡摳出的糧食,喝的是石頭縫中沁出的泉水,快速生長的骨骼和肌肉吸收着石頭的元素與營養。在童年的記憶里,是在石頭上和小夥伴們玩各種的遊戲,在石頭上捕捉長翅的螞蚱會翻跟頭的甲蟲。玩累了,就以石為床,甜甜的做一個和石頭有關的夢。稍大,我踩着石頭的小路去上學,看着石頭的風景去田野,去趕集,去串親……我在青石板上寫字,在青石板上畫畫,它們成為我取之不盡得手應心的紙張筆具。星期假日做完作業之後,我常常爬上山坡,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托起下巴痴痴地看父親和一群大人用牛頭杠子抬巨大的石頭壘砌石堰。幾人吭哧吭哧地叫勁,鐵繩嘩啦啦地抖動,錘鑽砰砰啪啪地敲打,眼看着那石堰便一層層加高。在我當時心目中,父親他們壘砌的石堰是世界上最堅固、最雄偉的人工建築了,他們自然也成為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人。又一次我忽然奇怪地想,父親他們整日混在那石頭堆里,也會突然變成石頭,與他們那沉重肅穆的傑作化為一色,凝成一體,變成那牢固建築的一部分。事實上,他們與石頭也沒多少區別,那青灰色的膚色,那極富堅韌極耐磕打的性情稟賦,那整日極少語言的緘默,都能讓人把他們和石頭聯想到一塊,或者說,他們就是一塊塊會移動的石頭!

  再大,我學校畢業,別無選擇地返回村裡后,也置身於這石頭的世界里,戴一副厚厚縫納的墊肩,整日的開山起石,背石抬石,磊堰造田,在石頭縫裡尋求生活與生命的寄託:石頭上勞作,石頭上小憩,依偎着石頭感受傻傻的姑娘們暗暗拋送的別樣眼神。多夢的年華自然少不了做些斑斕多彩卻十分遙遠的夢,前途命運的,愛情婚姻的,未來生活的……但嚴酷的環境與現實把我的夢一個個擊得碎如齏粉,好像命運註定我只能與這大山裡的石頭為伍,相依相伴到老到死。種種磨難使我過早學會了少年老成,善於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埋藏起來,就像石頭一樣冷峻其表,滄桑其心。曾經暗自灑淚,任淚珠敲打於青石上吧嗒作響。曾經與麻木中又不甘沉淪地胡謅古韻,用石頭的筆深深刻寫於青石板上:

  頑石依兮股底涼,殘夢憶兮仍覺香。

  何日辭兮兩相棄,石兮石兮知吾腸?

  不過並非都是失意的痛苦和絕望的消沉,熱暑寒冬揮汗如雨的高強度體力勞動,把我的全身筋骨打磨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擁有了堂堂男子漢的強健肌肉與體格。長期與那堅硬冰冷的石頭形影不離的接觸,使我參悟得幾許終身受益的人生真諦:經歷酸甜苦辣的人生才是貨真價實的人生,男子漢的標誌絕不光是光長喉結與鬍鬚!就覺那石頭是我做人的參數乃至樣板。我堅定不移相信,在我的血液中就流淌着它的物質,在我的肌骨里就合著它的成分,乃至在我的靈魂里也深深鍥入了它那粗獷、頑硬的特質與精魂……

  再后,並沒有徹底拋棄我的命運之舟將我載離我蝸居的小村,從民辦教師到鄉政府專職文秘人員,一直到進入本縣的政治中心。然而大山重重圍裹之地,依然是進出皆履山,睜眼乃石頭。工作的性質使我大量接觸了大山深處的人與事,他們別無二致地承受了大山給予的山外人難以想象的艱難困苦、恓惶屈辱。但他們不甘於生命的寂寞而悸動,不屈於大山的淫威而搏擊,由此彈奏出生命的鏗鏘高音,描繪出生活的絢麗亮色。這次陪朋友看過的一個鎖在太行斷裂層大峽谷中的村落,為了能暢通出村,接通外邊的世界,為了村裡能不再有可以連、營建制的光棍,花費三十年時間一寸寸開鑿出懸崖峭壁上迴旋而上的“掛壁公路”,村集體為此傾家蕩產,村民除義務勞動外許多人家變賣了樹木、耕牛投於工程,兩個村民血灑工地,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朋友驚得舌頭都縮不回來,說這明明就是夸父、精衛、愚公再現嘛!我說這就是大山人的秉性與特質,他們吸收了大山的桀驁與太行石堅韌,而拒絕作大山與石頭的奴僕與乞丐!

  朋友在山城小駐期間,一次突然開口問道:“你也是這太行山上的一塊石頭吧?”我一時語塞,思忖好一會才說:“可以這麼說,因為我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說是太行山的礦質產品。不過,我大概只能算一塊風化的石頭,因而便不能砌入房基,磊進大壩。充其量只能經高溫烘烤燒製成石灰,粉化以後用水和合成漿,粘合磚石,或者抹到牆壁增加一層雪白,最少可以撒進雞棚羊舍,倉廩之旁,防潮殺菌!”朋友撲哧一笑說:“你還幽默得起來!”我一本正經道:“本也如此——天生我材必有用,爛石亦非是閑材!”

  朋友要走了,我陪他又登了一回山。在我們佇立的山頭上,視野之內山峰連綿,如波似濤,一直盪進天邊淡藍色的冥濛。腳下的每一座山峰,都是無數的石頭——太行石——堆積而成。朋友眺望良久,忽然言道,真想帶一座山回去!我說可以,一次帶走一座山,久而久之,你也就是太行山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彎腰撿起了那塊簡單得再也不能簡單、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太行石!

  辛貴強山西省陵川縣新聞辦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郵編:048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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