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路從遠方蜿蜒而來,經過我腳底下,又向遠方蜿蜒而去。路兩旁,佇立着人家,一律黑色屋頂。屋裡生活着的村民,以家族為核心,組成五個大小不等的寨子 。那些沒多少文化的村民,稱呼地名,就如同他們的為人一樣,沒多少花花腸子,於是大傢伙叫這地方為五寨,說這樣容易識記也便於理解。
五寨,湘西群山深處毫不起眼的一個山寨,但它在我眼中十分特別。 我一直堅定的認為,那是一個富有生機與活力的地方。
五個寨子,分別擁有自己不同姓氏。打南邊算起,開頭的寨子姓彭,中間的姓羅姓田姓楊,最西頭的人家姓龔。沒經過任何部門的統一規劃,寨子所處的地理環境驚人地相似。大概在鄉民心中,“種竹”和“種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村寨中每戶人家後面,都種着一園子的翠竹,或山竹,或水竹,或桂竹,或揚竹。它們皆長出茂密枝葉來,籠罩在村莊上空,讓雞鳴犬吠和裊裊升起的炊煙,多了幾份動人的韻味。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家家屋后都種了一園竹子,由此也種出一句動聽的民謠——“五寨村,五里長,旮里旮旯出篾匠”。的確不錯,五寨村中生活的人家,不論男女老少,皆會篾匠的手藝。
五寨村的篾匠們,也有着他們自己的生活樂趣和生活方式。
陽光燦爛的日子,吃過早飯後的篾匠,皆會從家中走出,抱着自己手中需要編製的器物,往村寨中上次就約定好的人家裡趕。聚在一起做手藝的人一多,話題就多,話題多 ,笑聲也便多了起來,有討論手藝高低的,有評論婆姨賢愚的,有談論公婆善惡的------山間趣事,山外新鮮事,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一時間,各種各樣的奇聞異事,都從個人的口中蹦出,有大姑娘未嫁先懷,有小姨子鳩佔鵲巢,諸如此類的花邊新聞,皆讓那些或渾厚或尖細的聲音彙集起來,暴晒在陽光之下。一時間,罵聲方至笑聲又來,其場面說不上的熱鬧,其氣氛說不上的熱烈。說話的間隙,他們粗糙的手指卻能在自己的胸前指揮出一場動人舞蹈,扁扁長長的薄篾如那舞動的絲巾在風中飄揚,柔柔長長的細篾扭動着腰肢在陽光里舞蹈。那是一場同生活相關的語言和動作的藝術盛會,多了些俗氣,卻能更完美地演繹出篾匠們清澈淡遠的心境。生活中的美好,就這樣被笑聲被篾條拓印了出來。
到過五寨見識過這些篾匠的外地貨郎,無不為他們驚嘆,說他們隨隨便便就能造就一場驚心動魄的藝術,美得叫人心疼。
生活在五寨的篾匠,最感興趣的當屬間隔三天的集市。逢集的日子,家家皆有人早早走出門。那條從遠方蜿蜒而來的路,成了牽引篾匠的繩子,把他們老早牽往集市。篾匠們在路上行走,女人走在前邊,男人跟在她們屁股後面,他們背上背着的是這幾天編織出來的竹器。竹器一律刷上清漆,在清晨陽光中散出芳香氣味,也發出耀人眼球的光芒。路上遇到的人,皆為熟人,他們相互詢問竹器的多少、價位和編製的時間。言談間,他們的臉始終沒有離開的是活潑的笑容和滿滿的幸福,似乎背上有了變賣的貨物,生活便由此就有了希望,就有了奔頭。
早上八九點,太陽從山頭升起,將它金色的陽光灑進集市。發生在鄉間的集市,倒成了五寨竹器展覽的舞台,籮筐、背籠、簸箕、篩籃,提籃、花瓶,呈現出圓的、扁的各種不同形狀。那些手工竹藝品,篾條細而勻稱,造型精美,無不流出篾匠們精巧的心思,晶瑩、華美、典雅。它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站在村民面前,一字排開,從集市的東頭一直擺到西頭,活像一曲動人的五線譜,勾人眼球。人群在篾匠面前流動,有家中嫁女來買背籠的,有收割莊稼來買籮筐的,有為六月天的酷熱來買竹席的------直誠的鄉民,沒有過多口舌之爭,簡短地討價還價,買者滿臉笑容,賣者笑容滿面,沒有欺詐,沒有坑蒙拐騙,氣氛融洽,竹器時常就從篾匠的面前輕易被買走。有衣着較為齊整的幾個人,在篾匠面前一直轉悠,只見討價不見掏錢,那是專從縣城裡趕來收購竹器的生意人。十個商人九個奸詐,他們眼中看重的多是錢,很少看重情意。五寨的篾匠知道,時間長了,知曉其中竅門,待他們前來打聽時,就將竹器的價位叫得老高,叫他們望而生畏,躲得老遠,不再來干擾篾匠們變賣竹器的生意。集市散時,他們才向那些個生意人勾手。生意人到得跟前,搬弄靈巧口舌,篾匠架不住他們美妙的言辭,便為他們少上些零頭,讓那些個生意人滿臉笑容心滿意足地提着竹器離開。
五寨村旮旯里的篾匠,有了變賣的竹器,手頭便寬裕了。孩子身上有了新衣,鍋里有了肥美豬肉,家禽家畜有了飼料,地里有了種子有了農藥有了化肥。他們的日子過得安心、平靜、舒適、甜美而幸福。
村寨里的年青篾匠是閑不住的。每到秋收上岸,忙完了家中農事,他們開始尋思走出門去。他們行囊中揣着篾刀、勻刀和捲尺,一個個先後走出了五寨,向東,向西,向南,向北,不論在鎮上還是鄉村,只要是長滿翠竹的地方,處處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翻山越嶺,走村過寨,遇到有編織背籠編織籮筐的人家,就停下來。一停下來他們就有了可以紮根的地方,精湛的技藝常讓他們有了做不完的事情,他們做了東家做西家,做出精美竹器的同時,也在外面做出了不少的朋友。技藝精湛、脾氣柔順、面容可人的未婚篾匠,自會迎來年輕女子的青睞。在外鄉,他們成了女孩眼中的香餑餑。一時間,女子與篾匠之間的交談多了些曖昧。年輕的篾匠走在哪兒,年輕的女子便悄悄尾隨到哪兒。篾匠沒讀過《西廂記》,不知道崔鶯鶯,更無從領受花前月下幽期密約的浪漫,但篾匠耳旁日日鶯語連連。在這樣的日子裡存活,篾匠的心滿滿的,他們在距離五寨很遠的地方,也活得很愉快,活得很有尊嚴。聽五寨地方桃色新聞,說有不少女子,趁父母出門勞作間隙,在自己家裡就跟五寨的篾匠私定終生。父母親回家后抓了現場,極為反對,準備拿在家中勞作的篾匠開涮,可見自家女子心中念想篤實,只得作罷。為了不丟臉面,他們不得不讓那些年輕的篾匠送上包松子糖、兩斤豬肉,爾後只得滿臉笑容地將自家女子交給篾匠帶走。
出門時隻身一人,回家時成雙成對,這樣的事情在五寨村經常發生。每年二三月間,草長鶯飛,年輕的篾匠便從山外走了回來,身後或許就跟着一位腰肢柔軟的女子。他們從村口走進村莊,逢人就散香煙和喜糖,滿臉的笑容,描繪出五寨村最為動人的風景。走進門來,男子高高興興地叫爹,女子羞羞答答地叫娘,叫得家中二老臉上開出了鮮花,俯仰間的幸福,讓他們毫無顧忌地露出糟糕的牙床。於是,在這個充滿生機的季節,還是那五寨村旮旯里的篾匠,讓這些平靜在山間的歲月,不知覺又多了幾份喜慶。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由此也多了自信多了尊嚴。他們生活在這裡,水是甜的,飯是香的,腰杆子也是直挺挺的。
這就是我眼中的故鄉,湘西群山深處的、一個毫不起眼卻滿是篾匠的村莊。在這裡,風在樹梢,四野皆靜。路的兩旁,依舊佇立着不少人家,依舊還是黑色屋頂。生活的習俗是很難更改的,那些個篾匠,還以家族為核心,組成的還是那五個大小不等的寨子 ,他們在日日流逝的歲月中,過着波瀾不興的幸福生活。
山旮旯里的篾匠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