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清歡，此生如煙
---讀嚴歌苓《小姨多鶴》有感
文·寧 韜
初初知曉嚴歌苓，是看了張藝謀導演的《金陵十三釵》，一個女作家可以把大時代下形形色色的女人們描寫得入木三分着實不易。細看嚴歌苓的小說，發覺她刻畫了許多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無論是《扶桑》里的扶桑，還是《補玉山居》里的曾補玉，再到《小姨多鶴》里的竹內多鶴，作者直接用女主角的名字作為書名，無疑體現了作者本身對於刻畫女性角色的偏愛和擅長。
從書名便可以看出，《小姨多鶴》的女主角是多鶴，她是一個日本女子，因為那一場接一場的自殺與他殺被遺棄在中國。身無長物，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因為目睹了太多血腥而生猛的場面，幾乎連意志也被摧毀。日本戰敗，滯留的她被裝入一個布袋，論斤論兩地賣入張家，淪為傳宗接代的工具。生存是艱難的，在一個彼此敵對、互視對方為蠻夷的國家，語言不通，習慣不同，最尷尬的是身份。她為張家生下三個孩子，身份卻是那三個孩子的小姨，不能與自己的親身孩子用母語做大大方方的交流，甚至連親近孩子都要別人的允許。原本，小說著重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形象。多鶴的"丈夫"張儉和原配朱小環雖然吵吵鬧鬧卻也恩恩愛愛，為了傳宗接代，被迫納多鶴為妾。此後，新社會不允許一夫多妻制的存在，張家搬離了東北農村，多鶴就以朱小環娘家妹妹的身份，一直生活在這個有夫有女有子而她只是"外人"的家裡。多鶴在這個家庭里身份曖昧、地位尷尬，只是她對此無知也無謂，只求活命，不求愛情。
按理說，作者對於多鶴個人形象的刻畫是細緻深刻的，多鶴具有作者一直在作品里探究的那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女性吸引力，她美麗、懵懂、天真，不吵不鬧，不爭不搶，不撒嬌，不用刻意地追求愛情，就有男人為她神魂顛倒，日思夜想。但我的注意力不由卻被另一個女子吸引着，不錯，正是張儉的原配，朱小環。小說起篇描寫她的時候，就是一個極其潑辣的中國女性形象。她嘻嘻哈哈、風風火火，走到哪裡熱鬧到哪裡；她爽利、潑辣，牙尖嘴利，說話毫無顧忌，比起沉靜的多鶴，簡直就是另一個極端，太過於張揚和喧鬧。朱小環登場的時候，我以為她就是書中的那個"大反派",是作者為了欺壓"小白兔"多鶴而設置的人物形象。可就是這樣一個女性，隨着劇情的發展，愈發顛覆我既有的想象和認知。
離開東北，改名為張儉的丈夫帶多鶴出去並把她丟掉。本來這舉動應該遂了小環願，這樣，多鶴的三個孩子自然就成了小環的孩子，張儉也可以心無旁騖地繼續愛她。而朱小環卻把丈夫罵得狗血淋頭，說他這是蓄意殺人，自己像丟了親妹妹一樣發瘋似地尋找；多鶴流浪回來，小環像姐姐疼愛自己的妹妹一樣給她洗了三遍澡；小彭和小石對多鶴有非份之想，小環像長姐一樣給他們倆警告；張儉和多鶴都丟了工作的時候，享受慣的小環就像長姐一樣挑起了一家的擔子。有人評價，朱小環雖然表面上是妻子，但其實她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是家長，就像是母雞一樣愛護支撐着這個家。丈夫和多鶴像她的弟弟、妹妹、孩子，她的難過和傷心永遠都讓步給對家人的安撫。
一個男人兩個女人的微妙關係，在多鶴和張儉婚內偷情時達到了頂峰。給張儉生了三個孩子數年後，多鶴終於以她近乎失卻自我的溫順和隱忍，更以她的悲劇命運，深深打動了張儉。他們背着小環，偷偷在小學校、破電影院的黑暗角落盡情交歡。這段私情持續了兩年多，小環再怎麼大大咧咧，對此也不可能無所察覺，說她願意肯定是矯情，但她還是選擇了睜一眼閉一眼地成全一個苦命人的合理幸福。某天，張儉和多鶴情深忘懷時被抓了個現行，多鶴及時脫身，張儉被保衛科抓了去，不用說也知道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這是多麼危難的時刻。此時，小環挺身而出，李代桃僵，用她一貫的果敢、潑辣、口無遮攔，挽救了三個人的名聲。此時，我卻讀見她心中的悲涼。到小說的尾部，當她得知丈夫被判死緩的消息后，是她想方設法買了魚頭燉湯，把編好的謊言一起餵給多鶴和幾個絕望的孩子；又是她絞盡腦汁，收買了典獄長，一次次給丈夫探監；在兩個女人無依無靠的時候，是小環毅然擺起了縫紉攤，拼死拼活地養活一家人。
一個蕩氣迴腸的時代背景，一個九死一生的日本女人，一個支撐起家庭的中國女人以及一個特殊存在的家庭。多鶴和小環是兩個民族的縮影，多鶴內斂清高，默默無語，卻能讓人感受到內心堅強的力量。小環是家裡的主心骨，讓張儉第一次真正知道什麼是愛，她可以讓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她識大局，顧大體，她將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傾注在那個家裡，她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最值得愛的女人。故事的結尾，多鶴帶着病重的張儉、女兒丫頭和大孩張鐵回到了日本，最終張儉也病逝在多鶴的身邊。朱小環最後孑然一人，這麼愛熱鬧的她最後與之陪伴的只是那條黑色的老狗。她是那種女人，淚水都在心裡，笑容堆在臉上。但她也是很苦的吧，甚至比多鶴還要苦，畢竟多鶴還收穫了幾個男人的愛情。而小環，生活在自己家裡，守着自己的丈夫孩子，可那孩子是別人生的，丈夫心裡最深處還給多鶴留着位置，她看似丈夫孩子一樣不缺，其實某種意義上一無所有，也許最後的孤獨才是最大的哀傷。
浮世清歡，此生如煙。千帆過盡后，留下來的清淡，也許才更讓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