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從噩夢中驚醒。她再次夢到了父親,父親又從墳墓中活了過來。他搖搖晃晃爬出埋葬他的墳墓,向著礦坑爬去。他用半截身子吃力地朝前爬着,身後留下一路血跡。他嘴裡發出“噝噝”的喘氣聲,彷彿痛苦到極點。朱迪跪在地上,雙手捂住臉痛哭,父親卻似乎根本看不到,聽不到……
記不清已經是多少次做這樣的夢了,每次朱迪都恐懼萬分。夢中的場景如此真實,彷彿父親真的沒有死,他還在墳墓里活着。
下了床,朱迪打開窗子,透了透氣。站在窗前,她的雙肩忍不住發抖。朱迪父親在三年前的礦難中死了,朱迪親眼看到他被安葬。他最喜歡的煙斗拿在手上,看上去平靜安詳,沒有一絲痛苦。
剛剛做這種夢時,朱迪試圖告訴繼母,可悲傷的繼母聽都不聽。她深愛着父親,父親去世后她有點兒歇斯底里。只要朱迪一提父親,繼母就粗暴地叫她閉嘴。朱迪三歲時繼母來到這個家,因為她不能生育,在心裡早把朱迪當成自己的孩子了。所以父親去世后,她沒有改嫁。朱迪知道繼母疼她,但沒有了父親,她卻漸漸和繼母有了隔閡。隱隱約約,她總感到繼母對她隱瞞着什麼。
村子里曾有傳言,繼母不守婦道。朱迪還小,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朱迪讀高中,一直在住校。最近放暑假才回家。吃過早飯,她對繼母說要去拜訪一個同學。繼母叫她早去早回,不要讓她擔心。朱迪點點頭。
其實,朱迪對繼母撒了謊。她壓根不是去拜訪同學,而是來到後山,走到了父親出事的礦坑前。父親生前是個小礦主,招募了十幾個人來採礦,他也下井,為的是儘快找到金脈。想不到,開礦不過兩年,還沒見金脈的影子就出了事故。連同父親,一共死了六個人。當初為了採礦方便,父親就在離礦不遠的地方蓋了幾間石屋。現在,朱迪和繼母就住在這裡。石屋遠離村落,平時極為安靜。
站在廢棄的礦坑邊,朱迪心裡一陣難過。父親被從礦里挖出來時,雙腿鮮血淋漓,嘴裡大口大口地吐着鮮血。朱迪嚇得躲在牆角,一動不敢動。父親死後,朱迪好幾天不吃不喝,繼母寸步不離地守着她,生怕她再有個三長兩短。
拿出隨身攜帶的手電,朱迪下到坑道。坑道幽深,足有幾百米。父親認定這裡有金脈,於是不停地往前挖。因為急功近利、疏於防範,所以才出了事故。洞壁濕滑,朱迪扶着石壁小心地往前走。突然,她的手一滑,身子一歪,差點兒摔倒。
“你來這兒幹什麼?不要命了?”
朱迪抬起頭,只見繼母高高地站在平地上,神色嚴厲地看着她。朱迪愣了一下,趕緊從礦坑出來。
“這兒死過人,陰氣重,以後沒事不要跑到這兒來。”繼母緩和了口氣說,“你不是去找同學嗎?”
朱迪點點頭,上去推了自行車。走了幾步,她問繼母來幹什麼?繼母說要去山上采點兒葯,看到了她的自行車,就過來了。說著,繼母晃晃手裡的竹籃子。
直到天黑朱迪才回家。推開門,繼母不在,飯擺在桌子上。朱迪洗了把臉,吃過飯,在院子里獃獃地坐着。她不想這麼早上床,不想做那樣的噩夢。那噩夢,讓朱迪又恐懼又煩亂。
大門外,有人輕聲喊着:阿妮,阿妮,阿妮來開門呀——
朱迪站起身,走到門外。角落裡,站着阿土叔。阿土叔是個瘋子,嘴角流着口涎,頭朝前探着,嘴裡含混不清地叫着阿妮。朱迪心裡不痛快,阿妮是繼母的乳名,以前只有父親這麼叫她。阿土叔怎麼知道?
阿土叔原來是村長,父親死後,還是他主持的葬禮及賠償事宜。想不到兩年前他突然瘋了,開始到處跑,瘋瘋顛顛地胡言亂語。
“叫阿妮出來,我有話說。你爹活着就死了,他活着被釘進了棺材。嘻嘻,你不知道吧?他在棺材里哭,我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阿土叔說著,邊用手比劃邊笑。
朱迪獃獃地看着他,猛地關上了門。
倚住門,朱迪感到心怦怦直跳。這時,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是繼母。透過門縫,朱迪看到繼母厭惡地瞪着阿土叔,問他來幹什麼?阿土叔流着口涎,色迷迷地看着繼母,說他喜歡她,他一直都在等她。說著,阿土叔伸出手要去抱繼母。繼母的臉變了顏色,一把推開他,大聲喝斥着:死瘋子,以後再來這兒看我不讓人打斷你的腿!
阿土叔蹲下來,捧住臉“嗚嗚”地哭了。
繼母一把推開門,從裡面落了鎖。見朱迪站在門邊,繼母叫她趕緊上床睡覺去。朱迪問阿土叔為什麼來這兒?繼母瞪了她一眼,說大人的事小孩少摻和。
回到房間,朱迪一直睡不着。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樓下隱隱傳來壓抑的哭聲。那是繼母的聲音。朱迪坐起來,緩緩下樓。走到繼母的房門前,朱迪從門縫裡看到繼母坐在床上,頭伏在雙臂間,整個身子不住地抖。站了半晌,朱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繼母,只好緩緩上樓。
阿土叔不止一次地來騷擾繼母。他為什麼說父親是被活埋了?為什麼?
一覺睡到天亮。朱迪醒來,聽到繼母坐在堂屋搓麻的聲音。她下了樓,坐到繼母身邊幫忙。父親死後,兩人在一起就很少有話說。沉默良久,朱迪突然問父親最後是怎麼死的?繼母一愣,隨即頭也不抬地說她不想說這件事,朱迪也最好別再問。
“我記得他只是斷了腿。”朱迪又說。
繼母突然將手裡的麻往地上一扔,問她能不能不再提這件事?看到繼母生氣,朱迪趕緊閉了嘴。
吃過早飯,繼母又出門了。朱迪看了會兒書,覺得睏倦,倚在床邊打起了瞌睡。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院子里有動靜。朱迪悄悄起身,掀開窗子。只見村子里的赤腳醫生站在院子里,他挨繼母很近,低聲說著什麼。繼母從口袋裡掏出錢遞給他,臉色很難看。醫生交給繼母一包東西,匆匆離開。朱迪困惑,他們在幹什麼?
醫生走了,繼母捧着那包東西,獃獃地站在太陽底下,慢慢蹲下,哭出聲來。朱迪悄悄放下窗子,心裡像有一團亂麻。繼母到底隱藏着什麼樣的秘密?為什麼如此鬼鬼祟祟?
整整一天,繼母一直都在堂屋搓麻。朱迪也下去,想守在她身邊,卻被繼母喝斥着上樓看書。朱迪知道,繼母有心事,搓着麻卻心神不定。
入夜,朱迪大睜着眼看着屋頂。吃過飯後她看到繼母收拾東西,好像要去什麼地方。這次,朱迪一定要弄清楚。索性,她從床上坐起來,雙手抱膝聽着門外的動靜。凌晨時分,樓下門響。朱迪急忙起身,從窗口看到繼母輕手輕腳出了門。朱迪胡亂套上件衣服悄悄下樓,遠遠地跟在繼母身後。
繼母手裡拎着籃子走得很快。幾分鐘后,她走到廢棄的礦坑。朱迪詫異,深更半夜,繼母來礦坑幹什麼?
下礦坑前,繼母回頭看了一眼。朱迪趕緊躲到一株樹后。見身後無人,繼母一頭鑽進了礦坑。半晌,朱迪屏住呼吸跟過去,卻發現繼母消失了。礦坑裡,根本沒有人。
掏出身上的小手電,朱迪照着亮慢慢朝里走。越走,她心裡越恐懼。走出約摸幾十米,朱迪停住了腳。前面擋着一塊巨石,看上去,這更像一個石門。
朱迪將耳朵貼在石門上,根本聽不到任何動靜。她的手四下里摸,如果這真的是門一定有機關可以打開。可朱迪的手摸遍了角角落落,石門紋絲不動。
舉高手電,朱迪繞到石門的旁邊。就在頭頂,她看到一個巴掌大的圓洞。將手伸進去,朱迪摸到一個手指粗細的圓桿。她下意識地用力一按,剎那間,石門緩緩打開了。
獃獃地站在門前,朱迪嚇了一跳。裡面是一個寬大的石洞,亮着燈。洞穴里,有兩個人。
那是躺在稻草上的父親,和跪在他身邊痛哭的繼母。
朱迪,徹底驚呆了。那一瞬間,她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父親,不是已經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地走上前。只見父親瘦骨嶙峋,雙目緊閉,看上去已在彌留之際。朱迪跪下來,聲音顫抖着問繼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看着父親下葬,他不是應該在墳墓里?
繼母哭得眼睛紅腫,一把拉住朱迪,整個身子幾乎都靠到她身上。她說這是父親的主意,他沒有死,可得裝死。他不死,根本賠不起六個工人的喪葬費,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還不夠。他死了,所有的賬就都了結了。他剩下的錢可以讓她和女兒活下去。
朱迪呆愣愣地,腦子裡一片空白。繼母哭着說她每天來為他送一次吃的,本來他一直都很好。可是,可是從三個月前,他開始渾身疼痛。為了止疼,她一次又一次買來杜冷丁,現在,杜冷丁都不頂用了。現在他就要死了,他真狠心,他說過要等她老了和她一起死……
抱着繼母,朱迪覺得心都要碎了。她努力想理清頭緒,卻發現頭腦根本不聽使喚。她像陷進了噩夢中,根本無法掙脫。
“我把你爸藏在了這兒,這件事原本很秘密,可後來不知怎麼被村長懷疑了。這個禽獸,居然以此要挾我。他強姦了我,你不在家,他每天晚上都來找我。迪迪,你爸這樣,媽沒有依靠。所以,媽一狠心,給村長的茶里下了葯,讓他變成了瘋子。是我讓他變成了瘋子!”繼母說著,哭捶打朱迪:“你為什麼不是個男娃?你啥都幫不上!”
朱迪任憑繼母揉搓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父親,已經慢慢合上了眼睛。繼母似乎覺察到了什麼,猛地回過頭,獃獃地看着父親。朱迪下意識地去拉繼母,繼母身子一歪,虛脫了一般靠在朱迪身上。
父親死了,奇怪的是,繼母臉上竟然漸漸露出笑來。她呵呵笑着對朱迪說:“我喜歡你爸,從沒這麼喜歡過一個男人。可他真是無情無義,竟然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我,我得去問問他,他說過要跟我一起走的。他說過,不能食言。”
繼母站起身,在空蕩蕩的石洞里轉了幾圈,又說:“我房間柜子里還有一萬元錢,那是你的學費。對了,那三間石屋,要賣,至少得賣兩萬元。”
看着繼母古怪的神情,朱迪心裡湧出一股不詳的預感。她慌亂地站起身,正要上前抱住繼母,卻見她緊跑幾步,突然朝着石床撞去……
朱迪尖叫了一聲,只覺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黑暗中的復活 標籤:雨中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