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這一年,是我度過的最充實的歲月。尤其春節期間,合村歡聚,老幼皆樂——至少在我的感覺里是這樣。但是,一想到和山明開的那個無聊的玩笑,我的心就會內疚不安起來。
我不是細膩的人,慣常與人開玩笑。也不介意偶爾跟誰來個惡作劇。與山明開的那個玩笑,其實也不算怎麼過分。如果對象不是山明而是另外一個人,這玩笑簡直不值一提。
山明是我的童年好友,現在仍然是——如果他沒有介意我的那個玩笑的話!他的父親是個鐵匠,可能是怕打鐵的噪音打攪鄉親,他把房子修建得很僻背,在一片小樹林後面,離村莊很遠。說是童年好友,事實上,小時候我和山明並不怎麼熟悉。我生性怯懦,不敢像別的孩子那樣隨處亂走,整天圍住家人打轉;山明也不大到村莊里來。在我的記憶里,山明的家境格外貧寒。全家人口不少,卻只有一間東倒西歪的黃土屋,而且,這房間的三分之一還被打鐵用的爐子和鐵砧佔用了。山明的父親並不怎麼打鐵,那些鐵匠用具總閑置着,破舊的風箱,生鏽的鐵鎚,全像一堆廢品。我尤其記得山明的瞎眼的爺爺,他骨瘦如柴,毫無人形,渾身上下都是一團漆黑,像幽靈一樣,時常頹坐在門口打盹。
山明性格溫和,為人和善,我真想象不出他憤怒的樣子。他的父親非常寵愛他——簡直就是溺愛,視他為家裡的獨苗(他雖然有兩個姐姐,但在農村,女兒是不能傳承香火的)。山明只比我小一歲,可我已經讀五年級的了,他的父親才捨得讓他來上學。一個大男孩,背着小書包,在一群幼兒里排隊,山明的確算是鶴立雞群。沒讀到三年級,他便輟學去了新疆。這是情理中的事,誰願意做一個最老的小學生呢?
和父親、爺爺一樣,山明的身體也出奇地瘦,像竹竿一樣,風一吹就能吹倒。他在新疆打了幾年的工,翻修了房子,兩個姐姐相繼出嫁,家境正漸漸好起來。但很快,生活又跟他開了個大玩笑。前幾年,山明自己找了對象,就要結婚,婚宴都已準備齊全,不料女方忽然毀掉婚約。這一年我正在外地讀書,不清楚到底是這麼會事。等我回到家裡,再見到山明的時候,他的形容頗讓我吃了一驚:他的身子更加單瘦,背也微微見駝,尤其是原本蠟黃的臉,這時已成土黃色,毫無血色。唯有他的眼睛,還保留着昔日的明澈,善良的本性在這雙眼睛里不時閃爍。
毀婚約的事,鄉親都有意無意地當笑話談論,只是不肯當著山明的面說。據說,山明一聽對方爽約,竟什麼話也沒說,只把那隻準備辦婚宴的大綿羊牽來宰掉,一家人吃了好幾天。但他自此嗜賭成性,辛勤勞動換來的血汗錢,大部分都輸掉了。前年在家裡度寒假,我就看到他在一天到晚的玩牌,不吃也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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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冬季,雪花來得特別多,家鄉遍地都是厚厚的積雪,溝壑也被棉花一樣的雪絨填平,遠遠望去,大地柔軟平坦,純潔無暇。那天,我和七八個同伴,就踏着這樣的雪地,去向鄰村的一對新人賀喜。這對新人,我誰也不認識,但我們是禮邦之民,禮多一點,不會有人怪罪的,於是我也湊熱鬧,跟來了。到了一個斜坡上,小路已被積雪漫得找不見,我們只得“跟着感覺走”。哪知沒路可走的時候,我們的行進速度反而快了一倍。在雪地里,是不怕摔倒的,一摔不疼;二摔不臟,我們簡直像滑雪般的,一直滑到了溝底。我的堂弟,腿傷還沒完全好,也跟着我們滑,但不是站着,而是睡倒在厚雪中。我們站在溝底往上看,堂弟的身體陷阱厚厚的雪中,驢打滾似的向下滾動,樹上的雪花也被他搖得四下灑落。我們在下面笑得直不起腰來。
就在這天,我和這雪地里打滾的堂弟一起,跟山明開了那個至今還令我隱隱不安的玩笑。
那天賀喜回來,山明已醉得一塌糊塗。回家的路上,就不再是我的堂弟一個人打滾了,多了一個山明陪他一起滾。山明平時很少喝酒,遇到喝酒的場合,總是偷偷溜走。但不知什麼緣故,這天他喝得特別爽快,把我和堂弟(我倆是徹徹底底的酒鬼)也比了下去。新郎新娘向全席的人敬酒,用的是紅酒杯,斟的卻是高度的白酒。在席的人,大多找借口推辭,不得已的只喝一半,我和堂弟就是這麼做的,兩人一起喝完了它。但山明端起杯子,竟一口氣全喝完了。
於是,到了平地上,反而是腿上有傷的堂弟和我一起攙扶着他走。每走幾步,山明就會使勁喘氣,眼裡滿是淚花。他的身體竟變得這麼虛弱!
這時候,一起的幾人說說笑笑,開始談論山明今天的舉動。
“嗨,山明今天太厲害啦,那麼大的杯子,嚇死人了!”
“喝葡萄酒的嘛。現在我得說,山明了不起!他今天真不同尋常!嘿嘿,不過,恐怕又得喂狗。”據說狗很喜歡吃醉漢的嘔吐物,他們是說,山明回家一定會吐得一塌糊塗——果然,還沒到家,他便吐了起來。
“都是劉家這兩個東西,把人家山明弄醉,現在還裝好人!”
雖然平時我和堂弟老把山明灌醉,但今天,我們可什麼也沒做。堂弟立即反駁道:“閉嘴吧,山明今天充大爺,你懂個屁!他為什麼喝得那麼猛?我可搞不明白。”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們稱作“楊家老大”的矮個胖子晃着腦袋,得意地說,“要是你呀,你先別吵,我說要是你,早不知成什麼樣了——今天那新娘,可是咱們山明的老情人!騙你不是人!”
“楊家老大”見堂弟不信他的話,竟有些憤怒。他的臉上也上了顏色,腦袋似乎變得更大。
“今年在新疆,我倆住一個宿舍,還能不清楚?!跟你說……”
但是山明忽然抬起垂下來的頭,有些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胡說什麼!”
“楊家老大”顯得更得意,向我的堂弟笑道:“看到了沒有,他現在還想保密呢。咱們山明在外面可鬼了!除那年退婚的那個不算,他在外面搞了——三個,還是四個——總之,比你鬼多了,你不要笑。”
山明的臉色很難看,幾乎要哭了。他想讓我們閉嘴,但我們談論得更大聲。堂弟甚至在他的耳朵邊大聲問他:“真的嗎?他說你跟今天的新娘怪不錯的。你行,這麼快就給人家新郎送了頂綠帽子!”
“怎麼不是真的?他把人家姑娘拐到烏魯木齊,進星級酒店——我敢說,咱們之中,誰也沒進過那麼高檔的場合——住了好幾個晚上。那酒店叫什麼來着,成功酒樓,對,就是成功酒樓,十多層高的樓房,全是彩燈,天哪,……”
我忽然發現,山明臉上的氣憤之色在漸漸消退,代之的是一種幸福滿足的神色,但這氣色中,竟有一種病態的東西,時時閃現。這時,他露出親切的笑容,喘氣着插嘴道:“不是成功酒樓好不好?我哪裡有錢住那裡!我們住的是喜來登,不但住宿,還吃了新疆大盤雞……”
不等他說完,大家立刻哄叫起來。
“看,現在信了?”
“喜來登可比成功酒樓還貴!”
“山明,你可真有一手!”
堂弟向我眨眨眼,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我倆可以單獨套山明,讓他說出他的風流史,好在人前賣弄。要是別人,我是不感興趣的。但山明一向忠厚,很少有這類“外史”為大家所熟知。我一時也興趣十足,將山明攙回家之後,便和堂弟旁敲側擊,連捧帶將地讓山明說了下面的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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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年你不在家,但是我不想再提那件事。退婚就退婚,食言就食言,這沒有什麼奇怪的,現在什麼事還都不是兒戲!不說它了。……什麼?在不在乎?你讓別人這麼當猴耍,你在不在乎?我的一輩子,就算這麼完了!”
堂弟插嘴道:“你別這麼說,你不是很鬼嗎?再拐幾個回來不是難事!”我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絲狡猾的笑容。
“喝你的茶吧,別放屁了!——我自那時起,便什麼也不再顧及,開始玩起牌來。是的,我不想再像往常那樣,把攢下的錢交給家裡。有什麼用呢?說真的,我的心底已經開始厭惡我的父母,他們為什麼要生一個我?為什麼要我流血流汗地掙錢,回家來又是沒完沒了地修房子,平院子?這有什麼意義?沒人可以幫助我,沒人可憐我,真的!我真想把自己迷失於牌局裡,就像很多人想長醉不醒一樣。
但是,今年遇到了韓霜,——對,就是今天的新娘,你們都看見了。就是她,讓我知道了我還是值得活在這個世上!
你們看到了,她不能說很漂亮。但是,像她那樣的女孩,你們一輩子也未必能遇到一個!是的,我比你們都幸運!
不消說,她和我一樣,是個打工的。今年我一到新疆,就認識了她,我們給同一個老闆幹活。‘楊家老大’說得不假,他和我同宿。幾十畝棉花地,就只有韓霜我們三個長工,一天到晚的幹活。新疆的鬼天氣,熱的時候像蒸籠,冷的時候又是刺骨鑽肉的凍。但是,韓霜不像別的女孩那樣嬌弱,她從不抱怨,臉上時常掛着親切的笑容。她說,既然出來打工了,就得吃苦,咱沒知識沒文化,只能靠雙手吃飯,沒什麼好抱怨的。‘楊家老大’很不願意聽這樣的話,他說韓霜真是個一輩子給人打工的胚子。
韓霜雖然總是十分順從、很賣力的幹活,但我相信,她絕不是‘楊家老大’說的那種打工胚子。相反,我倒覺得‘楊家老大’才是。他一個大男人,幹活不及韓霜利索,卻總是抱怨這抱怨那,整天嘮嘮叨叨,可從不想着改變自己的命運。韓霜每天都是那麼快樂,清早起來就唱歌,干再累的活也總顯得興緻勃勃。晚上從地里往回走,她仍然一蹦一跳,愉快地甩着晒黑的胳膊。她告訴我,她已經背着父母攢了很多的錢,今年回去,她便可以開一家小理髮店。她是個很優秀的理髮師。在棉花地里幹活的那幾個月,我的頭髮每次都是她剪。她一有空閑就拿出她的小發剪,練習剪髮。有時候實在沒有可剪的東西,她就在空氣里比比劃划,憑空剪着剪着竟會‘撲哧’笑出聲來。
而我和‘楊家老大’,幹活回來的時候,總是垂頭喪氣,耷拉着腦袋,走在韓霜的後面。吃過飯,不是盤在髒兮兮的床鋪上看電視,就是蒙頭大睡,腳也懶得洗。我倆的宿舍滿是汗酸和腳臭味,垃圾滿地,真像韓霜說的,是個‘豬窩’。每隔幾天,韓霜就會為我們打掃宿舍。可是,‘楊家老大’不但不領情,還說她活該下賤。有時候他當著人家的面,說一些下流卑鄙的話。把臭烘烘的內褲故意擺在顯眼的地方。我為他感到羞恥!
有一次,韓霜正在替我倆整理宿舍,‘楊家老大’喝了一瓶啤酒,這時卻裝得醉醺醺的,拉着人家的手嘻嘻哈哈。韓霜生氣了,用力掙脫手腕,但‘楊家老大’卻順勢將她抱着了。韓霜滿臉通紅,眼裡湧出許多淚花,眼看就要哭。我再也看不下去。我跳過去,準備撕開‘楊家老大’的手,誰知我剛一碰他,他便朝着我的鼻子打了一拳。我的鼻孔里立時鮮血噴出。我也立刻對着他的眼睛打了一拳,將他按倒地上。但他的力氣比我大,一翻身又將我壓在下面。我聽到腦袋上砰砰的響,聲音格外大,眼前金光一閃一閃的。韓霜在旁邊大聲哭喊,想把我們拉開。‘楊家老大’又順手給了她一拳。這是第二天我看到她眼圈發青,問她怎麼回事時,她告訴我的。我當時被按在地上,腦子發昏,什麼也沒看清楚。也不知道‘楊家老大’是什麼時候住手的。
此後的幾個月,我和‘楊家老大’常常打架。那台破舊的電視是我們唯一的娛樂工具,也被我倆打架時撞壞了。自然,我常常挨揍,電視機也是我賠償。
韓霜知道我關心她,竟也格外關心起我來。她每隔幾天,就要求我換洗衣服。頭髮稍一長,她就自動拿着剪刀來,幫我剪去。先前她也給‘楊家老大’剪,但自從我倆打架之後,她就不再給剪了。‘楊家老大’的頭髮留到幾尺長,像野人一樣,蓬頭垢面,——他才是一個下賤胚子!
有一次,‘楊家老大’在我肩膀上捅了一刀,我昏死過去,要不是韓霜及時包紮傷口,我肯定就死會在這人的手裡。還是一起長大的夥伴哩!呸!
我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我把這想法告訴給韓霜,她也覺得跟一個畜生一樣的人無法呆下去。我們向老闆要了工錢,一起來到酒泉,跟着一幫湖南人,在一個學院里修建花園。
離開的那天,‘楊家老大’居然又說要為我們餞行,說什麼老鄉情深,什麼‘一起這麼長時間,捨不得!’那晚老闆也來送我們,買了許多的酒菜。‘楊家老大’在老闆面前造謠說,韓霜早就跟了我,現在已經懷孕,要回家生產。我氣憤極了,但是拿他沒辦法。韓霜卻一點也沒有生氣,她很自然的說,的確是這樣,還請老闆為這個子虛烏有的孩子取了個名字。我知道,她是故意氣一氣‘楊家老大’的。上車的時候,她又故意牽着我的手,向老闆和那‘楊家老大’說再見。事實上,這是我們第一次牽手,也是僅有的一次。
我們來到酒泉的時候,正是酷熱的夏天。學生這時候放暑假,我們做工的校園裡空蕩蕩的。有時候休息得早,我和韓霜也在校園裡散散步。這個時候,熱氣在逐漸消退,晚風吹來,帶着一絲絲熱氣,灌在身體里很舒服。這是個很大很美的校園。清潔的馬路兩旁,種着花花草草,還有成排的楊柳。有一個旁晚,我和韓霜在一片草坪里乘涼,她那雙總是閃爍着歡樂光芒的眼裡,忽然湧出一層淚花。她長長吸了口氣,說:“當學生可真幸福啊!”
韓霜很崇敬、也十分羨慕大學生。跟我們一起做工的,有幾個就是這個學院的學生,趁着放暑假,在建築隊里打工掙錢。——黃串子(山明一向這麼稱呼我),你也算是個大學生,但你跟這幾個比起來,真的差遠了!他們不但有學問,干起活來,也有一股狠勁,而且幹得十分快活。這一點,韓霜可跟他們像極了!
他們之中,有一個帶頭的,姓張。他可是真是個男子漢!胳膊又粗又大,個頭也高,他的臉上有許多小疙瘩,膚色也黑,不像是個學生。但他到底跟我見過的打工的不一樣,無論幹活或者休息,他的樣子總是那麼瀟洒。他幹活像個瘋子,不顧身體。他對每個人卻很親切。他稱呼我‘小兄弟’,稱韓霜是‘美女’,不讓她干危險的重活,如果哪天的工作量少,他乾脆讓韓霜在旁邊休息,他和別的幾個學生會幫她做完。跟我們很要好的,還有一個姓薛的學生,他可真有一副大學生的摸樣:皮膚白凈,身子單弱,有一頭烏黑漂亮的頭髮,背微微有些駝,嘴和眼睛也微微凸出來。他是個很英俊的男生!而且,他和韓霜一樣,也很喜歡唱歌。他說話風趣幽默,最喜愛跟別人唱反調。你說天熱難受,他一定得說,天熱才痛快;別人都想喝啤酒,他卻一定要吃西瓜。嘿,真是個怪人!——這兩個人,我記得很清楚,怎麼也忘不了!
有一天,鋪地磚的師傅鋪錯了格子,要求我們當晚將這些鋪錯的磚塊撤下來。姓張的大學生便跟他商量加班費。
‘大叔,你看我們辛苦一天了,再多加幾塊好不好?’
‘嘿,小夥子,這已經夠多的了,你問問那邊,他們一天還掙不來這些錢呢!’
‘是的,大叔,你是有良心的人,怎麼可能虧待我們?再加幾塊,就當大叔請咱們喝啤酒,好不好?’
‘好,小夥子,你都這麼說了,大叔還能不近人情?再加20元,不過活要幹得利索。’
‘包在我身上,大叔,你儘管去睡覺,明天起來,保證每塊磚都碼得整整齊齊!’
這一晚我們直干到凌晨三點多鐘。我們分成兩組,一組負責把鋪錯的磚塊鏟下來;一組負責把它們碼成堆。姓張的大學生一邊搬磚,一邊指揮我們。姓薛的大學生一邊搬磚,一邊講一些有趣的話,逗我們發笑。
‘大家一邊爭吵,一邊幹活吧,那才帶勁!’姓薛的學生提議說。
‘行,那你先挑個話題吧’姓張的學生說。
於是他們大聲吵嚷起來。韓霜雖然只上過幾年的學,但懂得挺多,她也和他們一起爭論,笑得那麼開心。後來有人說,這樣大吵大嚷,不文明,還是誰唱支歌吧!大家都說韓霜的嗓子好,請她先唱。韓霜卻說,姓薛的大學生唱得更好,‘他自己說的,嗓子好不一定唱得好,嗓子壞也不一定唱得不好’姓薛的大學生承認說不過韓霜,開始唱起歌曲來。是的,他的嗓子的確不怎麼好,說話的時候很尖銳。但他唱歌卻很有震撼力,歌聲很雄厚。
搬到半夜,乾燥的天空中,忽然下起細雨來,冰冰涼涼打在我們身上。我們的精神更振奮,幹活的速度也快了很多。韓霜這時候也放聲唱起歌來。啊,那是個難忘的夜晚!
開學之後,那幾個學生回去念書了。我和韓霜也想再去新疆拾棉花。我們很高興來酒泉,在這裡一個多月,我倆都掙到多過在新疆半年才能掙到的錢。我的信心也回來了,想再把血汗錢交給父母,那時他們將會多麼開心!然而,一到烏魯木齊,韓霜卻忽然病倒,她在火車中染上了嚴重的感冒。
她不想連累我,要我先走,她等感冒好了,再來找我。可是,你知道,這時候我已經捨不得離開她了。——就知道你們最想聽這樣的話,(他冷笑着對我和堂弟說)好吧,我就說給你們聽。
是的,我是捨不得她!你們說我愛上了她,那也行。總之,我沒有按她的意思,先去掙錢——掙錢幹什麼啊?我陪她在一家小醫院裡看病。但是,她的感冒不但沒有治好,反而更嚴重了。於是,我帶她去了市裡最好的醫院。而且,我狠下心,給她在喜來登里開了房間,她需要一個舒適的環境養病。什麼?費用誰出?當然是我,她的錢得攢下來,她開理髮店要用。我的錢終歸要打牌輸掉,還不如痛快為韓霜花掉!是的,開始她怎麼也不肯用我的錢,可是,後來她想通了。
那三天中,我們在豪華的酒店裡,過得非常開心,儘管韓霜的病還沒有好乾凈。我本來打算另開一間房子,但韓霜勸止我,說她需要我照顧——其實,她是怕我花冤枉錢。是的,我們住在同一間房子里,睡兩張床鋪。第一個晚上,我的內心有些不安,氣悶心跳。但當我看到對面的床上,韓霜那帶着病容的微笑時,心情立即平靜下來。我們一直聊天,直到她支撐不住,終於沉睡過去。黎明時分,我迷迷糊糊聽到韓霜在輕輕咳嗽,她顯然在極力忍住,不想讓我聽到,但到底忍不住了,於是輕輕咳出聲來。這時候,不知怎麼的,我的眼淚忍不住地流出來,打濕了雪白的枕頭。夜是那麼的安靜!
‘喝水嗎?’我用被子擦乾眼淚,小聲問他,準備起床去燒水。
‘不了,我不渴。’韓霜拖着鼻音,柔聲說。過了一會,她又輕聲問我:‘你一夜沒睡,是嗎?’
‘恩!……’
‘你為什麼不睡覺,我沒事的!’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凄涼。
這一天,我們在醫院裡呆了半天,回去的時候,韓霜的病已經好多了。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開始輕聲唱歌,燦爛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說,她想一個人去旅行,但卻有點害怕。我答應她,如果有機會,我會陪她去旅行,去杭州看壓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去北京看睡在水晶棺材里的毛主席,……
說完這些,夜又深了。窗外有幾隻蛐蛐在拚命地叫着。韓霜問我,有沒有看過《劉三姐》。我說沒有看過,但是聽過劉三姐唱的山歌。
‘那麼,我給你唱幾段,你想不想聽?’韓霜說著,就唱起來了。——她唱得那麼好聽,我學不出來,但是我聽得懂歌詞,她是這麼唱的:
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
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
竹子當收你不收,荀子當留你不留,
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
聽完她唱歌,我的心裡像被什麼揪住了,綳得緊緊的。我感到我有許多的話要對她說,可是,我的喉嚨彷彿着了魔法,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控制住我,使我只能蜷縮在被窩裡,一動也不敢動。我的呼吸也快停止了!我用盡全力,想掙破網着我身心的這力量,我的血衝到腦海里,有那麼一霎那,我終於有了勇氣,就要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韓霜身邊,跟她說出這些話。但是,我只是坐起來,喝了一杯已經冰涼的冷開水,然後又縮進被窩裡。
我就這麼掙扎了大半夜。韓霜已經安穩的睡著了,——但我不相信她會睡着。她的歌聲還在我耳畔迴響。我忽然將心一橫,決心把憋在心裡的話,全部說出來。我鼓足勇氣,輕聲喚了一句她的名字。喚過之後,我一時竟不知所措。我接下來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呢?
韓霜的呼吸那麼均勻,似乎睡得很香。但是,從這呼吸聲里,我判斷得出,她其實是醒着的——人睡着的時候,呼吸絕不會這麼均勻。何況,昨晚她的呼吸很不平衡,有時還夾雜着夢囈與咳嗽。她聽到我的呼喚了沒有?那時,她什麼也沒說,呼吸還是那麼均勻。我的力氣這下徹底用盡,勇氣更消散得乾乾淨淨。我知道,這些話,我這輩子再也說不出、也沒機會說出來了。我的心情反而一下子變得舒暢,四周的無形壓迫也撤銷了。我精疲力盡地沉睡過去。
第三個夜晚,韓霜開始在燈下收拾行李。她的病已經痊癒,我們明天就去找拾棉花的地方。這一夜,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本想和她開開心心聊天,但感覺說話那麼費力,於是也就沉默不語。
我們打算在一起拾棉花的,但第二天,我們被兩個不同地方的老闆選中,於是不得不分開來。上車的時候,她在踟躕,我也在猶豫。
‘那麼,明年見!’她低頭說。
‘回家的時候,我們可以同路。’我說。
‘那記得打電話。我要上車了。’
‘好的,我也馬上就走。’
我坐在車上,看到韓霜還在接她的那輛車前茫然站着,竟像是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看到她無助的樣子,我不爭氣的又開始流眼淚。但是,我坐的車子很快就駛出了車站。
我原以為我們真會一起回家。不料沒過幾天,韓霜就被父母叫回家,與今天的那新郎訂婚。她走的時候,打通過我的電話,卻什麼也沒說。
……嗨,反正就這樣,我總覺得我活着的時間不會太長,也沒什麼好可惜的!”
山明這時用明澈的眼睛看着我和堂弟,深深嘆了口氣。我從他透明的眼睛里,竟看到一種濃濃的悲傷。他的臉色已恢復正常,醉意早褪盡。頓時,我竟覺得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山明溫和地笑了笑,擺手說道:“我的事情說完了,你們倆滾吧,我還要睡覺的。”
堂弟還要說什麼,我瞪了他一眼,他便跟着站起來。我們倆本是來捉弄人的,現在卻悻悻地狼狽而歸。
元宵之夜,鄉親們在盡情地狂歡,音箱的聲音震得我頭頂上方的天花板不斷顫抖。我關了燈躺在床上,眼前被黑暗包圍着。我的腦海里卻清晰地出現了山明和藹可親的樣子,尤其他的那雙明澈的眼睛,這時候竟直直盯着我,直看到我的心裡。我的心立時虛跳起來。同時,我感到四周是無邊的哀傷,徐徐向我襲來,將我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