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在鏡頭中出現時,我內心的狂喜不亞於中了五百萬彩票。
當時他正坐在街心花園噴泉的花崗石台階上,傻傻地望着遠方。
千呼萬喚始出來,得來全不費工夫。正是我尋尋覓覓多時不得的目標。
我敢確定,遇到漢子將是我拍攝流浪漢專題以來的最大收穫。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我關注他們已經很久了。前面雖然拍了幾個,都不理想。有一次,在東大橋橋洞下面遇着個老頭,本來是很上鏡的,戴頂趙本山的八角帽,灰塵點點,穿件黃宏的軍大衣,油漬斑斑,尖嘴猴腮像刁德一,賊頭賊腦如胡漢三。當我把鏡頭對準他時,他卻害羞地躲躲閃閃,最後提着個破編織袋,沿着河坎跑了。
而眼前的他,有着康巴漢子的硬朗臉龐,濃眉,高鼻,厚唇,太有型了!散亂的頭髮,張揚而飄逸,雄勁的鬍子,內斂而沉抑。更為喜劇的是,他還背着個兒童書包,銀灰色的,黑得像才從煤堆里扒出來一樣。
雖夠不上九袋長老,起碼也是個八袋弟子。
就是他了。
我裝着若無其事地從漢子身邊走過,一隻手已握住了抓拍的利器,我的卡片式數碼相機,離漢子只有一米多的距離,我掏出了機子,迅速啟動,按快門。糟了,機子竟然自動關了。
我再次啟動,再按快門,機子還是關了。
莫非相機出故障了。
那漢子已發現了我的不良舉動,他的頭轉了過來,探詢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點尷尬地呆了一呆。
好在那漢子又把頭轉回去了。
我才發覺自己忙中出錯,把開關鍵誤當作快門來按了。
碰到這麼個上鏡的人物,我不甘心輕易放棄。
我調好了機子,直接向漢子走去。
漢子一動不動。
我按下了快門。
回放看效果,不理想,光線太暗。
我又啟動了閃光燈。
“咔嚓”一聲,漢子臉上鍍了層銀光。
他的頭再次轉了過來,毫無表情地注視了我一眼,又收回去,投向遠方。
我撒腿就走。見識過瘋子追得人滿街跑的狼狽樣,我可不想成為路人嘲笑的對象。
轉念一想,於心不忍。這樣好的題材,這麼好的模特,總不能讓他白奉獻了長相。便從口袋中摸出五元錢,朝漢子走去。
我把錢遞給漢子。
漢子的手很快地伸了出來。
不是收錢的動作,而是推讓的手勢。
漢子說,不用。
兩個字很乾凈,很徹底。
漢子張嘴時,露出一口好板牙。
我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種結局,臉上的表情已不能用尷尬來形容。愣了會,只得訕訕地把捏錢的手收回來。
我充滿敬意地看了漢子一眼。
漢子依舊一臉沉霜。
我十分沒趣地走了。
走出幾步,卻聽身後傳來個粗大的嗓音:照片可不可以送我一張?
回過頭,是漢子。
我點頭:明天,還是這裡,你等着。
漢子的眼神告訴我:同意。
第二天,我如約來到街心花園。
漢子還是坐在昨天的位置,背上還是背着那個髒兮兮的銀灰色書包。
我將兩張照片遞給漢子。
漢子小心地捧在手中,看着照片,咧嘴笑了。
漢子將照片用塑料袋包好,裝進了書包。
漢子的眼光又投向了遠方,不再理我。
我嘴唇動了動,想要說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第三天,我再去找漢子,沒人。
漢子再沒有出現。
有天忽然接到“色友”的電話,說恭喜你了,你的攝影作品發表了。
在哪裡?什麼作品?
在谷城晚報上,是反映流浪漢的。
我一頭霧水:自己只是私下裡和“色友”交流過,並沒有投稿啊。
趕緊去買了份報紙。
果然找到了照片,是漢子,是我拍的那張。
作為題圖照,沒有署名,登在副刊的連載上。
那篇文章是行為藝術家牛放在谷城體驗生活的日記,標題叫《一月流浪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