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鄭小剛下班回家,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看到有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守候在街道邊,那中年男人手裡有一張尋人啟事,上面寫道:
替父尋找生死朋友,此人二十年前與我父同在“鐵望嶂”煤礦上班,綽號叫“小六子”,在一次事故中,此人身陷絕境,幸得我父及時援手相救。我父已是風燭之年,望“小六子”儘快與我們父子聯繫,有要事相告。我父叫王大山,綽號叫“王大嘴”。
鄭小剛心裡一陣嘀咕,掉頭就走。為啥?鄭小剛的父親在那個煤礦里待過,綽號就叫“小六子”,回到家,鄭小剛把這事告訴了老婆溫玉。
溫玉知道這件事後,猜想他們定是來索人情債的。鄭小剛不大相信,說父親一直想和當年的救命恩人會面,現在人家找上門來了,要請到家裡來好好報答一番。溫玉卻不贊成:“咱爸人還在醫院病床上躺着,他們講道理還好,萬一蠻不講理,鬧出節外生枝的事,我擔心父親吃不消。不如等他老人家回來后再說吧。”鄭小剛躊躇起來,溫玉開導說,那老人不是患了重病嗎,不是要錢還來要什麼 鄭小剛覺得有理。
再看到那對父子,鄭小剛就感到內疚,想那份恩情究竟有多大,讓他們如此執拗?一次,他忍不住去問他們:“你們找他幹什麼?”中年男人理直氣壯地說:“我父親是他的救命恩人,難道他不應當見我們?”我的天,果然讓老婆猜中了,他問:“能找到嗎?”中年男人說:“能,除非那人的心叫狼叼走了。”鄭小剛臉上發熱離開。
這天,鄭小剛見父親精神狀況不錯,便吞吞吐吐打聽“王大嘴”的事。父親一聽“王大嘴”的名字,連問是不是有消息,見兒子搖頭,失望地望着窗外喃喃說:“也不知他怎樣了,他跟我同年,唉,恐怕也……”
四十多年前,父親頂替他的父親進“鐵望嶂”煤礦當了工人,由於又長着一張人見人愛的娃娃臉,在家裡排行第六,工友們就叫他“小六子”。那年十月的一天,父親替代一個工友下井,正在作業,突聽有人喊“出事了”,大家丟下手頭上的活沒命地向洞口逃,父親也慌張地跟着大夥亂跑,沒幾步,一陣“嘩啦”的響聲,眼前變得一片漆黑,就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父親被一陣冷風吹醒,發現自己處在黑暗的世界里,害怕地摸索過四周后,知道了自己的處境:原來,在逃生時,父親被一個小石塊砸中,倒在地上后,剛巧一塊木柱掉下來,斜撐在井壁上,擋住了一塊大礦石,為父親構成了一個救命的三角形空間,竟使父親從閻王口裡逃了出來。這時父親覺得自己又是飢餓又是口渴,想到即將要送命在這離地面二百多米的深井裡,不由“嗚嗚”哭了起來。
“誰呀,哭有屁用?”黑暗中傳來一聲喝斥,絕望的父親不由大喜,驚問:“是誰?你還活着嗎?”對方不悅道:“難道是閻王跟你說話?”有工友在身邊,父親身上勇氣倍增,說:“大哥,你在哪裡?能過來嗎?”
那人說:“聽聲音我們離得近,我前面是一塊大礦石,你呢?”父親忙說我也是。那人說:“我們能聽到對方講話,肯定有地方相通。我有個水壺,我敲一下,你辨好方位,看我們能不能靠攏來。”一會傳來“噹噹”的聲音,父親判斷聲音的方位,伸手去摸,結果,發現兩人之間只有個拳頭大的孔穴相通。父親把手伸過去,黑暗中碰上了一隻溫暖的手,馬上緊緊握在一起,兩個難友誰也不肯先鬆開,直到麻木。
兩個難友貼着孔口聊了起來。難友叫王大山,因為特能吃,綽號叫“王大嘴”,跟父親還是同年。父親說自己叫鄭良,是來替班的。王大嘴笑道:“哦,你就是那個喜歡寫文章的‘小六子’。”父親問:“大哥,上面的人會救我們吧?”王大山說:“會,一定會。”接着,他又教父親保持體力,不要胡思亂想:“從現在起,我們要少說話,保持精力。這樣吧,我隔一陣就敲一下水壺,你聽到了就能感覺我在這邊陪伴你。”果然,每過一陣子,王大山那邊就會傳來水壺的響聲。在父親餓得快要撐不住時,洞穴里傳來王大山的聲音:“兄弟,接着。”父親把手伸向孔穴,手裡多了一小塊饅頭。王大山說:“兄弟,這是我早餐剩下的饅頭,別嫌我吝嗇,我們得長遠打算。”
父親和王大山被搶救出來時,兩人已經進入了昏迷狀態。當大家知道這兩人僅靠王大山的一隻饅頭支撐了三天三夜時,無不驚奇。父親清醒后才看清相鄰的病床上的王大嘴的模樣:一個壯實的後生。由於“王大嘴”傷勢較重,父親出院時,他仍要留在醫院繼續治療,臨別時,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都捨不得離開。後來,王大山的腿沒能保住,礦里給他裝上假肢后,他就直接回了老家,因此,兩人就沒再見過面,一別竟是四十多年。
父輩們的故事深深震撼了鄭小剛。回家時,看到街道上只剩下了那個中年男人,紙牌上添了一行字:知情人,請你告訴我吧,我父親的病發作了,請不要讓老人帶着遺憾離開。他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溫玉見丈夫難受的樣子,便想了個主意:“我跟你一樣,心裡不好受,不如悄悄給他們一筆錢,既報答了舊日那份情義,又替父親了卻了心愿,好不好?”鄭小剛想了想,覺得這還行。溫玉也挺大方,包了個一萬元的紅包遞給丈夫:“當年半隻饅頭換來這筆錢,他們該知足了!”鄭小剛不禁皺眉,這話刺耳着呢,拿着錢就匆匆出了門。溫玉追到門口,沖他大叫:“哎,記得讓他們寫收條呵。”
鄭小剛趕到時,看到王大嘴的兒子在大排檔買了麵條回去,鄭小剛跟着他進了一家小旅館,看着他進了房間,就求了一個服務員替自己把錢送給那對父子。這一晚,他心裡踏實多了,竟然睡了個安穩覺。
第二天早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鄭小剛吵醒,開門看見王大嘴的兒子后,大吃一驚:“你,你怎麼找來的?”王大嘴的兒子見到了鄭小剛,透了一口長氣,說:“終於找到了。”說著把紅包塞還給鄭小剛。鄭小剛手忙腳亂:“你……你弄錯了,錢不是我的。”王大山的兒子笑了笑:“你離開旅館時,我在窗子里看到了。”說完便走。
鄭小剛攔住他:“兄弟,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對方甩開大步離去,遠遠地拋過話來:“我父親說了,我們是來找朋友的,不是來要錢的。”鄭小剛再也忍不住了,追上去大聲說:“兄弟,等一下。等會帶上父親到聖心醫院來吧,我父親在那裡等你們。”王大山的兒子跑回來緊緊攀住他的肩膀:“你說的是真的?”鄭小剛羞愧地說:“‘小六子’就是我父親。”王大山的兒子緊緊握住他的手說:“謝謝。其實我們已經猜中了,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鄭小剛說:“對不起,我沒有早點告訴你們,讓你們等了這麼久。”王大山的兒子爽快地笑了起來:“哎呀,咱們誰跟誰呀,我父親跟你父親可是患難之交。”說完,興高采烈地離開了。
鄭小剛擔心兩個老人認不出來,不料,當王大山被兒子推進病房時,兩個老人的目光只對視了一下,就認出了對方,不約而同叫喚起來:“王大嘴,是你!”“你是小六子。”兩個老人手拉着手久久不肯鬆開。“小六子”抖着“王大嘴”的手,說:“我夢裡都想着你啊,打哪兒來的?”王大嘴說:“兄弟呵,我們找你大半月了,要不是你兒子,咱們今天還不能相見呢。”鄭小剛一聽,臉燙了起來。父親說:“兄弟,我們都老了,我想,合眼之前,我們這對患難兄弟總得再見一面吧?沒想到老天爺開了眼,今兒讓我們重逢了。”王大嘴“哈哈”大笑,說:“兄弟,我是來向你還債的。”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父親擺手說:“要說還債,是我欠了你的債,你那救命之恩,永世也還不清呵。”王大嘴說道:“兄弟,在醫院裡我們的衣服弄錯了,我拿了你的衣服回家后,開始沒發覺,後來在工作服里發現有一百塊錢和五十斤糧票后,才知道是你的。說來慚愧啊,當時家裡窮,就把錢和糧票用了,它救了我們一家呢。”說著向兒子使了個眼色,王大山的兒子掏出一沓錢,恭敬地放在鄭小剛的父親面前。
王大嘴說:“小六子啊,這一萬元你得收下。”指著兒子說,“這些年他挺能折騰,賺了些錢。”鄭小剛的父親急了,說:“兄弟,這不行。相比你的救命之恩,那點錢算得了什麼,快叫大侄子收起來。”王大嘴說:“當真不收?”鄭小剛的父親說:“不收,萬萬不能收。”王大嘴叫了起來:“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不肯收。”兩個老人對視一陣,突然一起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愉快和滿足,突然兩個老人的笑聲戛然而止,正當鄭小剛感到驚詫時,溫玉叫了起來:“不好,爸他們走了……”鄭小剛和王大山一看,果然如此:老人臉上的笑容雖然栩栩如生,但卻是凝固的,他們就這樣無牽無掛地離開了人世。
四十年的人情債 標籤:童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