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外網吧的格局,和別處差不多: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着冰箱,可以隨時買到冷飲。上課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學,每每花兩塊錢,玩一小時誅仙,——這是幾年前的事,現在每小時要漲到四塊,——靠櫃外站着,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塊,便可以買一袋瓜子或署片,如果出到十幾塊,那就能進包間,但這些顧客,多是菜鳥,大抵沒有高手水平。只有高手級別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約個幫派打比賽!
我從上大學起,便在校外網吧里當夥計,老闆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手,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菜鳥們,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爭論一下,誰又被害紅了。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關機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在網吧轉悠,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幾年沒刮的樣子。穿的雖然是校服,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從沒有洗過。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秒殺自爆,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他的id“yj”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網吧,所有打遊戲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殺了混沌了沒有!”他不回答,對櫃里說,“開兩個小時,要一杯可樂。”便排出九塊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是掛了吧!”孔乙己睜大眼睛說。多玩誅仙。,“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躺在地上了。”
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那是葯不夠``我是高手,能掛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自爆”,什麼“秒殺”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網吧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也玩過WOW,但沒有進站隊;於是愈打愈臭,弄到來誅仙業餘玩玩。幸而有個好用的外掛,便替人家害害人。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愛炫耀。過不到幾天,便去多玩發個單挑混沌的圖。如是幾次,叫他害紅的人也沒有。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用用外掛。但他在我們網吧,外掛是不能用的,就是被人殺了;雖然沒有辦法,也只能罵罵人,但不出幾回合,定然被殺的罵人都不能了。
孔乙己喝過半杯可樂,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單挑過混沌嗎?”孔乙己看着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個貓王都殺不過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比例掉血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網吧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闆是決不責備的。而且老闆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我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打過饕餮嗎?”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打饕餮,我便考你一考。你知道技能和爆擊的區別嗎?”我想,菜鳥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罷……我教給你,記着!爆擊是普通傷害的300%。將來成高手的時候,肯定要出爆擊。”我暗想我和高手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現在也不打BOSS;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人多自然就打過去了”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着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但是單挑就很難”我愈不耐煩了,努着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在桌上敲,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他找來幾個同學看他表演,圍住了孔乙己。他便去打崑崙奴,同學們看他掛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顯示器。孔乙己着了慌,伸開五指將屏幕罩住,彎腰下去說道,“大紅不多,不能一直按。”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同學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老闆正在慢慢的結賬,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塊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玩WOW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上次用外掛被完美封號了。”掌柜說,“哦!”“他總仍舊是外掛。這一回,是自己發昏,完美通知要封號了,他仍然用掛?”“後來怎麼樣?”“怎麼樣?然後就上馬甲。”“後來呢?”“後來馬甲也封了。”“馬甲也封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沒的玩了。”老闆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氣片,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瓶可樂。”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着。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見了我,又說道,“來瓶可樂。”老闆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塊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着對他說,“孔乙己,你又用外掛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用外掛,怎麼會被貓王掛回去了呢?”孔乙己低聲說道,“我裝備爆了,爆了,爆了……”他的眼色,很像懇求老闆,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老闆都笑了。我取了可樂,端出去。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塊錢,放在我手裡,不一會,他喝完可樂,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慢慢走去了。多玩誅仙。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老闆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塊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塊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不玩誅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