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嘉靖四十四年,大奸臣嚴嵩被貶為庶民,趕回江西老家,兒子嚴世蕃被殺。操刀清除嚴嵩的,是同朝宰相徐階。由此,徐階一躍而為一代名相。但是,徐階回到華亭(上海松江縣)老家后,鄉里怨聲載道。徐階的學生海瑞到江南當巡撫,就有許多狀告徐階的案件。其中之一,就是“徐公子跑馬案”。
華亭縣城外,有一座小山,叫佘山。山腳下,有個王家莊,王六保和妻子朱氏,帶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就住在這裡。他家種三畝薄田,大雨天,山水衝下來,一片汪洋;晴天,取水又不便,所產糧食有限,一家人衣食不繼。但是,山上的山民種茶樹,收入倒不錯。朱氏說,我們的田也種茶樹吧!王家莊七八戶農戶,情況差不多,他們一拍即合,把三十多畝水田,全部改成旱地,種上了茶樹苗。茶苗長了一春,齊膝蓋那麼高,就來禍了!徐階的三兒子徐琮,騎着高頭大馬來到莊上,說:“種茶苗的那塊地,縣府徵用為本縣民團的練馬場。地上苗木,快去清理。村民雞犬,不得到那裡走動,以免使受訓練的馬匹受驚。”說罷,將一張蓋有華亭縣縣令大印的紅頭文告,貼在村裡土地廟的牆上。
農田徵用,村民的衣食飯碗不就砸了?王六保哀求說:“徐公子,這些田是我們的祖產,拿了去,我們的老婆孩子就得餓死。請高抬貴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公子的臉一橫:“這是縣府的命令,誰對抗,誰就是反叛!當今,倭寇頻繁騷擾,我們深受其害。加強戰備,勢在必行。辟一塊練馬場,是為大家求安定。誰對抗,就以私通倭寇論處!”說罷,馬頭一勒,揚長而去。
這張文告,使王家莊處於恐怖之中。什麼“練馬場”!還不是徐階吞併土地的借口。徐家幾十萬畝良田哪裡來的?還不是用權勢詐騙來的。倭寇之亂已經平息多年,徐家又利用它來坑害百姓。王六保和種茶樹苗的幾戶人家商量對策。他們把家裡的婦女兒童組織起來,輪番守望,見到徐家的馬隊過來,婦女兒童就躺倒在茶樹地里。馬隊總不至於在婦女兒童身上踐踏過去吧!
守望到第四天下午,二十多人的馬隊來了。馬蹄得得,塵土飛揚。擔任守望的朱氏,一聲唿哨,婦女兒童奔出村子,到茶樹苗地,一個個躺在壠間。七八家婦女孩子,二三十個人,橫七豎八躺着,人太少了,稀稀拉拉的,一點也不起眼,根本擋不住馬匹。
徐琮見了這些婦女兒童,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突發奇想,地里有人,不更有了實戰的氣氛,馬隊可以展開一次實戰演習了!他手一揮,二十人的馬隊衝進苗圃,轉着圈,肆意踐踏。不到一頓飯工夫,三十畝茶樹苗被踐踏得稀爛。馬是畜牲,不全通人性,它們見人阻攔,就肆意踢蹬,三十來個婦女兒童被馬踢得鼻青臉腫,身上的衣服也被撕得破破爛爛。王六保的老婆朱氏,傷勢最重,臉腮腫脹,她拉扯着孩子,不成個人樣了。
王家莊一片痛哭聲,破破爛爛的一群人扶老攜幼,一瘸一拐,來到華亭縣衙門前,高呼冤枉。
縣衙的捕快、差役在大門外,手拿棍棒,如臨大敵。一面將村民驅散,一面口傳華亭縣縣令的命令:徐三公子,征地練兵,保家衛國!王家莊村民,為一己私利,對抗愛國之舉,無理無德!
縣衙告狀受挫,村民們租用了三條大船,男女老少擠在船上,到二百裡外的蘇州府告狀,結果,跟縣衙門前演出的一幕一模一樣。村民們碰了一鼻子灰回家,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們只好拖兒帶女坐到了徐階家門口。
宰相府前,徐三公子橫眉怒目,對村民大聲訓斥。他走到朱氏面前,朱氏的孩子罵了句:“斷子絕孫的徐家人。”徐琮聽了,伸手就是兩耳光,孩子的臉打腫了。朱氏上前抱住了徐琮的腳,哭叫着:“我不想活了,給我一條死路吧!”徐琮飛起一腳,把朱氏踢倒在地,眾惡奴一涌而上,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朱氏一下就咽了氣。徐家的家丁強行將村民驅散。
宰相的家門口出了人命!華亭縣的鄉紳氣憤不過,前來慰問王六保,還為王六保寫狀紙,湊了些銀兩叫他去華亭縣衙和蘇州府告狀。士紳們還把“徐公子跑馬案”的經過寫成“揭帖”,在華亭縣城和周邊縣府散發。
王六保的訴訟,縣府都不予受理,稱:徐閣老所辦之事,為國為民。王六保等村民純屬無理取鬧,咎由自取。話說到這個份上,看來王家莊的村民只能逆來順受了!
事有湊巧!這時,朝廷三品大員,名震天下的海瑞來到了蘇州,巡撫江南。
海瑞舉人出身,雖然低學歷,但是辦事高水平。因為耿直直言,數度得罪大員胡宗憲、嚴嵩和嘉靖皇帝,他被徐階一手提拔為戶部尚書。隆慶皇帝登基后,徐階告老還鄉,海瑞在朝廷上,使許多同事,包括皇上,感到不舒服,但是又奈何他不得。怎麼辦?派他到江南去,那裡不太平,叫這位重量級人物鎮守,把地方上的豪強擺平了。
海瑞就到了蘇州,他首先接受的,就是王六保的投訴。他問清了案件的來龍去脈,不動聲色,駕一隻快船,前往華亭縣而來。
海瑞到訪,徐階吃驚不小。他告誡家中老少,一切看眼色行事,切不可胡來。三公子徐琮靠老爸的福蔭,有五品尚寶卿的官銜在身,孫子徐元春承祖蔭,也有錦衣衛千戶的虛銜,兩個人穿着官服蟒袍,出門外迎候。徐階穿着灰布長衫,平民裝束,坐在廳堂上等候。
海瑞上岸一看,徐家果然不同凡響。屋宇軒昂,連綿了半條長街,高牆之內,樹木蒼翠,高深莫測。他跟徐階兒孫,一一拱手行禮。廳堂之上拜見恩師徐階。
徐階說:“海大人尊駕光臨,老朽有失遠迎,休嫌怠慢。”
海瑞說:“哪裡話來,學生前來,是拜謝恩師的。”
“有辱尊駕了,老朽實不敢當。”
“恩師,這裡只有老師和學生,沒有官場的繁文縟節,只有情誼,不談政事。”
“痛快,海大人真是痛快。人們常說,‘各人頭上一片天’,我徐階頭上有兩片天,除了自己的那一片天,還有學生海大人給我遮風避雨的那一片天。痛快,痛快。”
“恩師,學生有一事不明。東南沿海,倭寇騷擾,民不安居,皇上也寢卧不安。華亭地處沿海,首當其衝。但是我看來,這裡居室安寧,全無騷擾跡象啊。”
徐階哈哈大笑:“海大人翻什麼舊賬冊。倭寇蕩平多年,匪首早已伏法。環宇安寧,哪裡還有動亂的跡象。”
“沒有了倭寇的騷擾,這裡真是個‘衣被天下’的好地方啊!”
茶罷,師生兩人,到後花園賞花。海瑞說:“江南園林,曲徑通幽,妙不可言。你看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池沼,遙相呼應,正應了一句古詩,‘青山正補牆頭缺,綠樹偏宜屋角栽’。恩師,如果在遠處的那座山下再建一處別墅,恩師山居,那就更可以領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美景了。”
一向深有心計的徐階,竟不知海瑞在下套,隨口應道:“那山叫佘山,雖小,景色不錯。可惜我家的田產都在澱山湖邊,佘山附近,沒有田地,老夫倒是想去山下建別墅。但是,鼻子上的肉,拉不到嘴裡啊!”
海瑞在徐府說說笑笑,平易近人。徐家人看來,海瑞哪裡有半點傳說中的“剛峰”稜角?分明是一位“好好先生”么。晚上,徐階大擺筵席,海瑞喝得酩酊大醉。徐家人把他扶上快船,他嘴裡還在說醉話:“恩師,海瑞這次來拜謝老師,酒不醉人人自醉。下次,我以巡撫的身份來辦官差,可要饒恕我不敬啊。”
徐階見海瑞醉成了這樣,怕他路上誤事,便叫徐三公子護送他直抵蘇州。
華亭到蘇州,一條清揚江,東風鼓帆,一夜工夫就到了。徐公子正要告辭,海瑞說:“徐公子留步,對不起了,這裡還有點事情,跟公子有關係。請你耽待幾天。”
隨即上岸升堂審案,並把華亭縣縣令、蘇州府知府一併請來。帶上苦主王六保,審理“徐公子跑馬案”。
市民得知消息,都來看熱鬧。一個三品巡撫叫板前任宰相,這宰相又是他的恩師。海瑞真像傳說的那樣,是位鐵骨錚錚的好漢嗎?
差役齊聲喝道:“肅靜!”門外人群靜了下來,人人拉長了耳朵,張大眼睛急着等待這場戲的演出。
海瑞端坐大堂之上,兩邊坐的是華亭縣令和蘇州知府。還有一個穿着五品官服的人坐在堂前的被告的席上,這人就是徐琮。王六保站在大堂上陳述冤情。講到生離死別的時候,聲淚俱下,泣不成聲。門外的老百姓有人呼叫:“殺人償命!讓徐琮抵命!”
坐在堂上的徐琮,蹺起了二郎腿,臉上掠過一絲不屑的笑容,他對百姓的呼聲全不在意。
海瑞問:“徐琮,王六保講的是否事實?”
徐琮說:“是又怎麼啦?我向民征地,是奉縣衙門的文告,為公辦事,為抗倭寇練武。為國為民,何罪之有?”
海瑞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大膽徐琮!一派胡言。昨天前宰輔徐公,親口說,沿海倭寇,早已清剿乾淨,匪首伏法,海內安寧。這正是受難百姓,休養生息之時,你卻節外生枝,征地擾民,剝奪村民生存權利,最終致死人命,傷及婦孺。如此不端,你怎配穿上那身官服。來人哪!把徐琮的官服剝去!”
徐琮料想不到,昨天的“好好先生”,今天是如此的威嚴顯赫。如虎如狼的差役像剝皮一樣,把徐琮的官帽官服一齊剝去。“脫毛的鳳凰不如雞”,徐琮癱坐在堂上,磕頭如搗蒜,哀求海大人看在他父親的面上,饒他一命。風從門外吹來,是凍的,是嚇的,他蜷縮一團,瑟瑟發抖。
海瑞轉身對華亭縣令說:“你是華亭縣的父母官,你是根據哪條皇令,要向百姓征地建練馬場的,你的大印是怎麼按下去的?”
縣令下去,跪在堂前交代:“我一個七品縣令,怎麼惹得起徐家閣老啊!徐琮來說,他家老頭子想在佘山腳下建別墅,但是那裡沒有地。我們兩人商量了這條下策。望海大人體諒下官的苦衷。”
海瑞說:“官紳勾結,魚肉百姓。此罪可恕,孰不可恕!”他轉首又對蘇州知府說,“此案並不複雜,王六保到府上告狀,知府大人怎麼推出不管?”
蘇州知府面紅耳赤,訥訥連聲,說:“下官知錯了,下官一定把徐琮送我的銀兩如數上交國庫。”
海瑞最後判決,徐琮搶奪民田,致死人命,理應處於極刑,歸還王六保及其他村民農田,酌情撫恤,華亭縣令和蘇州知府,撤職查辦。因為事涉朝廷命官,此案移交刑部核准。
衙門外的老百姓長長吁了口氣,有人還不過癮,說:“驚天動地的案子,海大人三言兩語就結案了。平時神氣活現的知府、縣令,一下就成了膿包?”
“這叫:‘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海大人敢於抬着棺材給皇帝提意見,哪個當官的不怕他?”
“這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事情沒有結束。海瑞通過調查,清查出徐階侵吞的民田達四十萬畝。他二上徐階府,迫使徐階退出侵佔田地,賠償農戶的損失。他又發動民工,修竣吳淞江和白茆塘,為太湖泄洪,造福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