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回鄉祭祖之二二
夜深了,村裡人個個醉醺醺地告別,手肩相搭着離去了。府、縣的官老爺也呵欠連伸。府里的師爺咬了府官的耳朵,府官老爺打起精神,問張無量:“張大人,打算何時祭拜祖宗呢?”張無量見問,答道:“就在這幾天,不知何日比較吉利,正在考慮。”府里師爺聽說,就趕快捻了一遍手指,用目徵詢了府官,得到府官以目應允,就開口對張無量說:“張大人,後天是一個黃道吉日,巳時為大吉。就定後天,如何?”張無量聽說后,說:“那麼,就按師爺所定的吉日辦理吧。”說完,看看在座陪侍的官老爺都疲憊不堪,張無量說:“夜深了,我們睡去吧。”聽了張無量的話,神情懨懨的府、縣官老爺如遇大敕,一下來了精神,拱了拱手說:“不敢,還是恭請張大人先去安寢,屬下才安心。”張無量聽說,想想自己還未先離開廳堂,他們是不敢造次的,於是就問了管家是否安排了官老爺們的床鋪,得到確定的回答后,對官老爺說:“那就睡吧,明天我們再談了,恕不奉陪了。”府、縣官老爺彎着幾近九十度的腰,低眉拱手說:“恕罪,恕罪。下官告退。”
第二天早餐過後,張無量一下心血來潮,要到村裡各家各戶去拜訪鄉親。府、縣兩級官老爺跟隨着張無量,在侍衛兵前後左右的護衛下,在村中開始了拜訪。從始至終,除了所進的人家裡的人外,村裡的其他人都無法貼近張無量的身邊套近乎。一家家地進去寒暄,還送上一件件的小禮物,聊表心意。不知是鄉下人不見過這樣的大場面,抑或是被張無量親自登門送上的小禮物感動了,每個家庭的成年人都熱淚盈眶,喜不自勝。
祭祀的當天卯時,府、縣所在地分別有幾輛披着紅綵綢的馬車開出,車上的鑼鼓喧天,嗩吶震耳,吸引着沿路所有人的神經。路人都引目瞻觀,見首輛馬車上豎著一個高高的臨時搭就的橫牌匾,上面寫着“府衙贈祭祖金豬五隻”,“縣衙贈祭祖金豬五隻”。牌匾後面也用木架搭了五層,每層放着一個燒烤得金黃剔透的金豬。載着金豬的車上,有六個衛兵持着明晃晃的大刀把守。後面的幾輛馬車,卻站滿了衛兵。待鑼鼓聲遠去,人們議論紛紛,猜測着不知誰家有這麼的排場貴氣。
遠遠就聽到鑼鼓喧天、嗩吶震耳的聲音了,村下的人聞聲而出,不約而同地站在路邊看着熱鬧。在張無量家鄉方圓十里內的百姓,知道牌匾上寫的是什麼東東,就猜到只有張無量這樣的人物,才會有這樣的排場貴氣。大家都感嘆着,世風日下的今天,才會有這樣恬不知恥的官場鬧劇,難怪淳樸的百姓所受的剝削正在日益加重了。官場上阿諛奉承所需的費用,不就是在百姓的頭上刮削下來的嗎?鄉民議論着,感嘆着,有的就義憤地向著行進的車輛吐着唾沫,表示着自己的不滿。
張無量所在村莊里的鄉民,在衛兵劃定的界線外,看着兵丁在師爺的指揮下,從車上搬下一個個金豬,放在門前墊着綠葉的八仙桌上,嘖嘖地讚歎着張無量當下的貴氣。
巳時已到,祭拜開始了。師爺指揮着兵勇,把十個金豬抬進了廚房,首先祭拜灶王爺爺。灶台上早擺下了五果糖餅和香茶,香煙蠟火繚繞中,村裡的一個巫婆正在灶前金豬的後面念念有詞地說著好話,張無量帶着一家大小也站在一起,按着巫婆的指引,拜了灶王爺爺,並放了一串十多米長的鞭炮,然後把金豬抬到門前的八仙桌上,祭拜天神了。
鑼鼓、嗩吶聲中,張無量率夫人和孩子焚香點蠟拜了天神,把地上團着的一大堆冥紙點燃了,早擺在地上把門前圍了一大圈的炮仗也“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大腿粗的幾十個大花炮也不斷震響。霎時間煙霧瀰漫了整個場地,把人們的神志晃蕩得迷糊,大家都覺着自己早已離開人間到了天上。村下的人,平生何時見過如此排場闊氣的陣仗?今日一睹,就覺得這種福氣是沾到了自己的身上,怎不令他們飄飄欲仙呢?此後的一段時期,他們到外面去,就可以眉飛色舞地把自己今天所見的高貴場面向人一一道出了,然後心裡充滿着無限的滿足感,甚至可以傲視村子外面的所有人了。試問:在方圓幾百里內,有誰的村子里能有這樣的福遇?這是自己村的榮耀,更是自己村的貴氣。既然如此,村裡的人走出去,誰不敬仰幾分?
被人抬着的十個金豬,在巫婆的帶領下,向土地廟行去,跟在後面的嗩吶鑼鼓,最後面的是張無量一家以及府、縣官爺。路兩邊早就三步一崗地站着衛兵,把守着張無量大人的安全,嚴禁閑雜人等無理闖駕驚擾大人。這土地廟,掌管着方圓幾里的人家,凡有喜事憂事,鄉里人都要到廟裡禱告一番,請土地爺爺“好事錦上添花,歪事全部化解”,保佑鄉民無災無難,萬事勝意,心想事成。接着,一行人又轉到了供奉着祖先神主牌位的廳堂。
浩浩蕩蕩的祭掃隊伍出發了。此次祭掃祖宗,張無量請示了叔父張天養,就從曾祖父那一輩分開始。在張天養的引領下,到了一個叫龜嶺的山上。
張無量的曾祖父、曾祖母墳前,跪着五花大綁的當初縣令的一家大小,面向著墳塋。墳塋的雜草和灌木,早被府、縣的兵勇用鋤頭、鐵鏟清理得乾乾淨淨。張無量還未踏進所在州界開始,當初縣令的一家就被府衙的捕快抓了起來,至今已過了半個月光景。這半個月,老縣令一家人被五花大綁着,吃的是殘茶剩飯,睡的是地面,個個都被折磨得形容枯槁,沒了人形。特別是老縣令,被家人咒罵不停,氣得多種老病併發,已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看,在太陽的炙烤下,背部快速的一起一伏的異常呼吸情況,就知道是有氣進沒氣出了。幾個婦孺,肩膀抽搐着,正在輕聲啜泣。
張天養建議張無量把這一干人犯帶離,可張無量說:“不行,就讓他一家子也當作祭品在祖宗面前懺悔懺悔,讓他的子孫後代永遠記住做人的本分!”張天養搖了搖頭,默然無語。聽了張無量的話,師爺就忙着吩咐兵勇們把金豬放在一干人犯的後面擺好,按着師爺的叫聲指引,在場的包括警衛的所有人都行了三跪九磕頭的禮,跟着張無量沾一點貴氣。鞭炮聲里,張無量分發著祭祀的糖果糕點,讓大家共享着祭祀了祖先後的祭品福氣,也為自己是主人所顯示出的大度,更包含着一層本地人世代以來不用言說的深意。主人對前來參加祭掃的每一個人發放祭品就地食用,就是“大家都發”,見人見分。中國的文字,大都意義多重,一個“發”字,包含的意思有“發財”、“發達”“分派”等等。作為人犯的幾個小孩子,看到有人正在吃着祭品,饞涎欲滴,身不由己地回過頭來,看着正在發祭品的張無量。一個滿臉橫肉的兵勇走上去,揮了一通鞭子,說:“你們這些狗崽仔,膽敢回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臨走開時,迎空揮了揮鞭子,說:“再敢回頭,就有得你們好受!”
張天養指着遠遠的山崗說,那就是他張無量一家十多口的墳地了。張無量的心,一下子揪得緊緊的。一個個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浮現。到了,芳草萋萋的山崗,壘起的十多個土包子依稀可辨。三十年了,滿山崗的雜草樹木,密密地覆蓋著墳塋。有的墳塋上的樹木,已長成了一人合抱的粗干。土包子的下面,就是自己的親人。
想到親人,張無量的雙膝再也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然後涕淚交流地放聲大哭起來。除了安排清理墳塋雜草樹木的府縣衙役,所有的人都跟着張無量跪下。想到三十年來未曾祭掃的凄酸,張無量悲從中來,直哭得天昏地暗。一眾家眷,見主人哭得如此傷心,也嚎啕不止。好一會兒,跪在張無量身邊的府官勸慰道:“張大人,節哀順變啊,別傷損了大人的貴體,屬下當罪大惡極了。”
聽了府官的言語,張無量意識到自己真是失態了,於是強忍哀慟,抹了一把眼淚,說:“十多口人,鮮活的生命,就被一場飛來的橫禍奪走了。為什麼好人就要作人刀俎而不得好報?為什麼惡人就可以喪盡天良而胡作非為?三十年了,墳上的樹木都這麼大了,我都無法歸來祭掃一回。想到作為人孫、作為人子、作為人侄、作為兄弟,我的心是多麼的酸楚、多麼的哀痛!”
府官安慰道:“張大人,逝者已矣,別再過分傷神,節哀順變為上啊。眼下,精神起來,告慰這十多個親人為要啊。”為了轉移張無量的注意力,府官請示道:“張大人,這墳上的大樹,是否即時砍伐下來呢?”
張無量看看好幾十株大樹,沉吟了一會兒,說:“暫時留着,待我重建家園再作定奪。”
人多就是力量大。在幾十個衙役的努力下,很快就把墳上的雜草灌木清除乾淨。舊縣令的一家大小作為活生生的祭品先進場,然後十個金豬擺放上去。嗩吶聲里,一個個墳塋祭拜,一陣陣鞭炮震響,引得不少的鄉民前來分享着祭品。一個墳塋祭拜完畢,就發一次糕點糖果食品。有的鄉民還拿着袋子,把吃不完的盛好,帶回家去與家人共享,讓全家人沾一沾張無量的貴氣,好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年景。
晡時時分,十多個墳塋全部祭掃好了。府官看着舊縣令一家十多口還在精疲力竭地跪着,就請示張無量如何處置。張無量說:“今天累了,還是等明天再定奪吧。”府官聽明白了張無量的話,然後與師爺耳語了一番,就跟着張無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