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於我而言就像是擱在床頭邊厚重的木衣箱,鎖住了曾經曇花一現的年少夢想。塞進箱底的木相框,遇到陽光便散發著樟腦的香味,擦不凈凝在雙頰的糖。
聽媽說那一年她和爸最珍貴的傢具只有一個新檀木衣箱。我媽說自己生在61年,我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媽說那是一段極度艱難的時期,我媽說自己沒餓死所以就有了我。
媽在外公家排行老大,剩下了兩弟一妹,一半的人活了下來。父親在一個偏遠的煤礦拚命維持着家庭的生活,回到家裡有時會一聲不吭的倒床就睡,媽這個時候只是默默起床端來洗臉水,那樣的深夜我經常被吵醒后再也不曾睡着。媽沒有隻言片語的抱怨過生活,如果是傍晚回到家裡,爸也會幫忙拾掇家務。他疲憊的眼神里總是有一種我渴望的溫暖,這也是我五年來生活中一直或缺的部分。
媽決定帶我走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說,大四合院的街鄰們終於無法從我的表情里看到任何關於眼淚的元素相聚又離開了。生父不愛我們,我和媽都清楚,街鄰們卻裝作不知道。記不得這是他們第多少次的冷戰了,爸醉醺醺的回來,媽還沒來得及攙扶他就摔倒了,於是他開始得意的笑了。“你媽他還是嫌棄我”。乾笑了幾聲后搖搖晃晃到了床上,媽費盡周折才脫掉他的衣服幫他擦洗乾淨,那一晚我就在旁邊看着,我第一次在凌晨2點才睡覺,這對即將五歲的我來說算是比較深刻了。
第二天醒來,他沒有吃飯便要走,我仰着頭抱着他的大腿吵着要吃糖。他沒有理我繼續看他的報紙,飯還沒端來便掙脫了我揚長而去。五歲的生日早晨這一幕這麼多年來我多少還是記得的。奶奶跟她說了一大堆門當戶對的對比,媽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張揚的愛情,她覺得這樣下去自己真的沒什麼臉面在村子里走來走去了。媽從高中退學回來就算是答應了。
五年的點滴在心底深處留下了童年無法抹滅的回憶。臉頰的糖是甜的,但我卻很少吃糖。生父的工資養活着一家人,平淡的日子成了一種讓鄰坊們嚮往的生活。媽輟學而歸漸漸成為了家庭主婦,生父的工作在學校微薄的工資,讓他唯有留着工作去養一個孩子。在我出現以前那時的他還有奶奶都守着我這隻正要孵出卵的小生命。
我在九月降臨,這個冬天媽很冷我卻溫暖着。奶的皺紋又復原了,那時生父夜晚漸漸不怎麼說話了,也漸漸疏離這個家庭,奶奶也不吭聲了,她對爸也開始疏遠。生父是個孝子但他卻不是個好父親、好丈夫。
天蒙蒙亮,爸就要去煤礦,一天短暫的休假就此結束了。他說今天妮生日呢,昨天買了糖給她一個驚喜。我清楚的記得這句話,七歲生日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禮物,我清楚的記得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的情形,那天我忘記了破舊書包帶給我的失落。
爸的手落在我的臉上我依然裝作熟睡眯着眼睛望着身旁熟睡的妹妹,小小的心裡卻住滿了這三年來屬於我的幸福。媽說你輕點兒別弄醒她,今天她還要上學。醒來后我赤着腳便走到廚房:這才是我想要幸福。媽說你這孩子趕緊吃飯今天媽給你煮了一個雞蛋。喏這個奶糖也是你的生日禮物。我走了過去,雞蛋在煤爐水壺開水中翻滾着。我接過媽遞過來雞蛋我輕輕地磕碎蛋殼把蛋白都給了妹妹。妹妹顧不上媽套在胳膊上的半隻袖子接過雞蛋大吃起來,那一刻我和妹妹都笑的很開心。
走着去村裡的小學,一年級的教室並沒有幾個學生來報道。我那時還不明白上學是怎樣的榮幸。至今我都記得裡外裹了三個手絹的兩百塊錢是怎樣小心翼翼交到老師手中。爸愛孩子也愛這個帶着我中途搭車的女人。
爸的心思只有夜晚才漸漸被我似懂非懂的了解。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太過於死板,才會拒絕老村長給自己介紹的媳婦兒,他沒自信所以便一直一個人過着。可惜的他還是準備好了紅包。第一次對下鄉的女青年他還沒來得及歡喜,待了兩個冬天就跑了。每當說這個的時候他都會說這是自己的錯,床榻下他買來的兩雙紅棉鞋如今留給了媽。
記得報名那天老師說孩子你爸媽叫什麼名字?我的眼神開始迅速迷離了,她不知道我童年五載的回憶裡帶着多麼大的悲傷。五年後的時光恰恰讓我滿足的不敢相信。在我懂事的時候最多的是眼淚如今換作了嘆息。她曾也是一個人帶着我在城裡生活了五年如今來到農村也兩年了,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都會發生翻天覆地改變。七年的時光不知道還有多少的事情留在了心裡………
媽婚姻失敗后的生活很平靜。我知道從她踏入李家的第一天起就埋下了種子,卻不想媽如何努力惡劣的環境也阻擋不了悲劇的生根發芽。媽帶着我回了娘家姥姥不再多言。五歲那年我深深的體會到了在學前班第一天的新鮮感。在這個陌生的環境里我一直不愛說話所以學起來很慢。不知道自己到了這間教室是為了什麼。即使媽告訴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含義我也不會記得自己真的學會了什麼,日子一天天更替我的沉默也越來越深。
隨之而來的不安與空虛感陪伴我走過了小學的四年時光。媽就那麼匆匆忙忙的告別了學生時代,從一個青澀的少女走到了賢妻良母。媽讓我上學爸不假思索的答應了。我五年級的時候去參加了升學考試才知道中學偏離了山村十公里。媽為了讓我接受更好的教育毅然讓我留宿學校。爸媽也在那一年我十一歲生日第一次跑到學校去找我。我站在教室外走廊里隔着欄杆看到了學校外的他們,我的眼淚在顫抖眼皮終於包不住淚水。
這不是我喜歡的地方老師和同學們的眼神讓我害怕,我感覺到了他們的不屑一顧的目光。但我依舊謹記在家的最後一晚爸沒時間趕回來,那晚我和媽一直聊到睡着。去了中學不久我就和同學打架了他們罵我是野孩子。我始終還是敗在他們叫我黑妞兒的煩惱里。我被圍了一圈那時我感覺到了無助,我記得自己死咬着牙忘記了是否流過淚,一個女孩子與她們相比我就像個假小子,因為思念那一年我十一歲第一次打假,為了尊嚴。
在宿舍一年我都睡在上鋪靠牆的角落,宿舍的人對我還算好。我知道她們一定是看到了開學時不安分的我,不想和我糾纏。我的心裡只想爸媽似乎是見到他們我的心才能獲得溫暖的感覺。妹妹也快要六歲了媽留在家候着她放學給她準備午飯,通常我是上午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看看媽是否站在學校門外。我的座位一直都在這裡為此也讓老師多了一份關照,除了上課便是看我有沒有正好望着窗外發獃。不知道多少黑夜失眠,我不喜歡零食也偶爾掀開枕頭下揉碎的方便麵。媽每個月都會來看我除了幾包方便麵有時也會有一斤散裝的餅乾。即便如此在她們眼中,我依舊很卑微。
初一的學習成績一直都很穩定,但每次望着爸媽離開的背影我的腿就一直在顫抖,把所有的不舍浸泡在眼淚里砸在心上最鮮紅的表層。每一次他們離開的背影都被我記在日記本的某個角落上。我合上日記本后的漫長一個月,也是我走在上學路上最煎熬的時期。十一歲的我就學會了堅強懂得了親情。唯一成為現實的我不得不裝作快樂的面對以後的變故。
不記得有多久爸媽都沒來學校接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車橫樑偎在爸的懷裡卻不知道怎樣撒嬌,一次也沒有。一路的歡笑沒有媽跑來相迎。進了門以後嬰兒響亮的哭聲打斷了我所有忐忑不安的猜測。我有了一個剛滿月的弟弟。我還是和以前一樣獨來獨往慢慢喜歡上了安靜,每天都努力學習,第一次期中考試我終於擠進了前十,前所未有的好成績,想立刻告訴爸媽,那一刻我才發現他們已經很久又沒來看我了。
過年的時候我依舊帶着驚喜回家,那些敷在牆上的獎狀告訴我一段美好的曾經帶着多大的委屈。我感覺到了年味很濃,我在被窩打手電看書的枯燥的記憶也被這濃烈的氣味覆蓋。一直這樣堅持着不肯就此認輸。初二那年我進了重點班,似乎這一切被老師驚訝的眼神給扼殺殆盡,我依舊如此淡定,爸媽拉着班主任的手一直送他走出村口。我知道爸宰那隻雞時毫不猶豫的眼神里有一絲光芒閃過。
十二歲那年我的周末和補課費也一起交給了班主任。第一次模擬考試排到了二十多名以後,感覺很失落老師鼓勵我,於是慢慢的我有了自己的朋友,話語和笑聲也多了起來,感覺一切都如心中一樣美好生活始終演奏着歡快的旋律。朋友的關懷讓我封閉的心瞬間打開,我一時難以接受的事情撲面而來。生日那天是周一月底的周末他們相約去爬山多年以後這又將會是一段深刻的回憶。
我們選擇了學校西側的大山,第一次站在山頂看黃昏下整個學校的風景,草坪上那個仰望的輪廓。初二的體育課多了一項廣播體操,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折磨了。我一直羞於伸開胳膊抬起腳步,他說休息一會兒吧。體育老師看了我一眼,便示意他領隊。
我坐在操場上抬起頭看着太陽劃過天際,一切心思都藏到了山的背後。我的故事最終會選擇哪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記憶被分割成兩段,截然不同的生活牽扯出的感情也沒一絲牽連。妹妹在一年級時也破天荒的和同學打架幸而我一個人在路上遇到。望着興師動眾的家長,我牽着妹妹的手一聲不吭站在小學門口,一圈人看着毫無精彩便離開了,而我的沉默又在春風裡生根發芽。我不曾想妹妹這七年來的成長多半是和我這個姐姐在一起,她也曾把我當作她的驕傲,可她沒想到我卻與她來自兩個不同的地方。她固執地怒視着直到孩子家長離去,她沒問那聲嘲笑是否屬實但她一定開始思考自己的身世。
我始終不清楚妹妹是何時和我更加親密了。無意間我看了日記才發現就是那天在放學路上,我把一切來龍去脈都告訴了妹。那一晚我嘴角閃過一絲冷笑,想起小時候給她講過的小故事,小兔子掉進獵人布下的陷阱,兔媽媽帶着一群兔子刨土陷阱越來越淺小兔子得救了。我把她置於溝壑里然後埋上土她卻不願意爬起來我也順便砸傷了她。妹妹那晚一直挽着我的胳膊,她說姐姐永遠都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忽然就開始心疼了,她如此待我,我卻壞了妹妹的夢。十二歲那年我幻想所謂的真相。七歲的她看我的眼神,再也不是當年七歲的我看到三歲的她那時清澈。
也許就是在這一年後我和妹妹之間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和妹妹都說彼此卻不說自己,媽帶我來到這裡時候她不滿一歲,那不到一年的記憶怎麼會抵得過這六年來的根深蒂固。好在我長得像媽她長得像爸,於是別人會說她們姐妹倆真像一家人。我則在心裡暗暗慶幸我和她的長相隨了在的人,否則那樣點明真相的嘲諷不知道會在心底滋生蔓延到哪個地方。
我有些覺得對不起她在她年幼的時候告訴她這些,或許她都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她不需要知道也是這樣,知道了又如何呢。她唯一的心結就像七年前的我那樣,即使爸爸對我好,我覺得那不是我的親人,然而對我的好又是我所期盼的,於是我也學會了趨暖避寒改姓李。此刻我心中的溝壑如現在的妹妹甚至不及她。她不曾想到朝夕相伴的親人只有爸與她相關。她一下子接受不了童年的一段笑話。
初二那年我在重點班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初三。即使喜歡他我也清楚他不屬於我,我的驕傲也抵不過我內心的空洞。我知道現在的自己和妹妹一樣孤立無援,這樣的事情告訴妹妹又何妨?真沒想到,小丫頭長大了有能耐了啊翅膀硬了?你不好好上學學人家早戀啊,誰要你啊?媽滿臉通紅我依舊倔強着看着她,那時我反倒很輕鬆很自在。我覺得那是我的自由,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那你不也跑了他對你很壞嗎”啪……耳光帶來的痛覺回到了八年前,我知道那次家庭糾紛,如果不是媽執意要走,爸也會苦苦哀求我們留下。只是還沒等到爸解釋,媽便拉走了我,爸無力挽留。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帶滿悔意,但我依然沒有看懂離婚帶來的後果,如今養父愛我,但我依舊覺得自己罪惡深重。那時我的壞便入骨三分,直到現在我開始歇斯底里抗拒。我的錯誤那麼小,卻再也無法彌補。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爸在嘆氣,我知道五歲那年媽帶走除了我悲慘的童年,還有我永遠無法認錯的機會。多年後各自領着孩子帶着女婿回家過年,妹妹和我的眼神越來越遠,有時彼此恨之入骨,有時也親密如初。我想成長也許就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