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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車(小說十四)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黑姑姐姐那天被踩水車的人發現,並從池塘里撈出來的時候,我正好放學回家,我撥開人群進去看了一下,嚇得好幾天沒敢睡覺。我背地裡偷偷地哭了好幾天,不敢和阿爸阿媽說。

  那天,找到黑姑姐姐屍體的時候,殺豬叔大喊大叫,三步兩步跑到老隊長家裡,說黑姑姐姐是福才哥給害死的,要老隊長趕緊去大隊派民兵來抓人。老隊長知道這事和福才哥有點關係,但他也知道不會是福才哥害死黑姑姐姐的,只是他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跑到大隊里,叫支書派來兩個民兵,先把福才哥送到鎮上派出所再說。

  那邊福才哥才被送到半路上,又聽人說黑牛黑豹哥看見妹妹死了,也不分青紅皂白,操起扁擔木棒,就把五海伯給打暈死過去。也不知道又是誰,到鎮上報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又派人開了一部吉普車,把黑牛黑豹哥給抓走了。

  這下可好了,黑姑姐姐死了,五海伯受傷了,福才哥、黑牛黑豹哥都被抓到派出所了。黑姑姐姐的屍體放在池塘邊沒有收拾,殺豬叔兩個老夫妻哭得死去活來尋死覓活的;五海伯躺在醫院病床上不停地呻吟沒人照顧;三個年輕人都在派出所里不知道怎樣了。老隊長這時急得走來走去,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把父親和大伯,老九叔還有一些後生們都找來,趕緊布置任務。

  老隊長先安排大伯和老九叔去處理黑姑姐姐的喪事。大伯叫人到鎮上棺材鋪去買了一口白棺材,把黑姑姐姐的屍體先裝斂起來,停放在池塘邊上,再用塑料布圍起來,叫一些人先守着靈。在我們這,一般的沒到五十歲死亡的人,都叫夭壽死,是不能用大紅棺材的。而死在外面,意外死的人,也不能搬入宗室的廳堂,所以大伯只能叫人買了一口白棺材,把黑姑姐姐裝斂了,就地放在池塘邊上,然後再安排幾個年輕人到山上去挖坑。大伯負責安排一些喪事的人事管理,老九叔則負責安排一些喪事的日用開支。然後再安排富貴哥和小由哥到醫院,去照顧受傷的五海伯。大伯母和幾個婦人,則安排去殺豬叔的家,幫忙勸慰兩個傷心的老人。當這兩撥人員安排妥當之後,老隊長對父親說:“二兄弟,你看下派出所裡面有熟人嗎?”

  父親一下子答不出話來,沉思良久。卻聽母親說:“有啊,正好木匠的兒子有成,聽說最近調到派出所來了,在當什麼幹事。你沒聽木匠上次來我們家時說,不久有成可能還要提起來當副所長哩!”

  父親接過話頭,說:“這倒也是,上次木匠來我這有說過!不過,”父親停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只和木匠有點交情,有成我可是很少接觸過。只是偶爾他回家,會托木匠給我帶來一點東西,說是孝敬我這個當叔叔的。我平時又沒有什麼東西送給人家,就是到了番薯出的時候,送他們十幾、二十斤番薯什麼的,我都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怎麼還能去麻煩人家呢?”父親掏出煙盒子,先給老隊長送過去,讓他卷了一個紅煙炮子,自己也卷了一個。老隊長掏出火柴來,先給父親點上,再給自己也點上,兩個人就在那抽起悶煙來。

  母親接過話頭說:“這有什麼的,以後有機會再報答嘛!現在先想辦法去放人要緊啊……”

  老隊長聽了母親這麼一說,也對父親說:“也是!二嬸子說得是。二兄弟,看來就只能走這一步棋了!”

  父親沉吟了一下,終於把手上的煙頭給扔了,說:“看來也只有這樣了,我這就去鎮上……”

  母親叫來愛國哥,對他說:“愛國啊,你先去借部自行車,帶你二叔去派出所放人。”愛國哥“哎”地應了一聲,就跑出去了,過會就借來了一部自行車,站在一邊等着。

  老隊長在口袋裡摸了一會兒,摸出一包有點皺巴巴的香煙,遞到父親的手中,說:“到所里用得着……”

  父親接過香煙來,看了一下,說:“是‘乘風牌’的啊!哪來的?”

  “上次去看老首長的時候,從他桌子上摸過來的!”老隊長笑了笑,又說:“我一直都不捨得抽……”

  父親順手把煙插進口袋裡,坐在愛國哥的自行車后架上,讓愛國哥載着往鎮上去了。

  父親出去了整整一天,晚上就和愛國哥回來了。這邊老隊長和大伯他們,也把黑姑姐姐的喪事給辦好了,就等着父親他們回來,了解三個年輕人在所里的情況。父親回來的時候,臉上充滿着笑意。老隊長趕緊迎了上去,笑着說:“二兄弟,看來,事是辦成了,看你高興的樣子……”

  父親一進門,並不急着回答,他先喝了一口茶,一邊叫愛國哥拉着自行車去還,一邊和老隊長、大伯和老九叔他們扯開了。“成了,成了,所長說明天就會放人了!”

  父親又掏出紅煙盒子,給大家遞過去,老隊長他們都用手推開了,說自己身上有帶,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各自的煙盒子,一人捲起一個炮筒子,點上火,都開始抽起來。很快,滿屋子裡就雲煙裊繞起來!只聽父親接著說:“我和愛國到鎮上,心想‘我和有成又不是很熟,不如先去找一下木匠,叫他先跟有成說說話,透透氣,這事才會好辦……’,所以我就叫愛國先帶我到木匠家。……”

  父親吸了一口煙又從鼻孔里吐出來,接著說:“可巧啊,有成媳婦桂枝也在家呢。木匠就叫有成媳婦桂枝到街道辦事處,先給有成掛了個電話,說我們有事要找他幫忙。有成媳婦桂枝回來之後,就對我說‘叔,有成叫你們趕緊去,他說他在那等你們呢’。我這一聽,真是高興啊,這事想來辦得七八分妥了。我叫愛國趕緊送我到派出所,才到門口,就看見人家有成早就等在所門口了。我就趕緊下車,正想掏出你給的‘乘風牌’香煙,誰知人家有成早就比我們手腳快多了,早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來,給我和愛國一人遞一支,並說‘叔,看您老還這麼老遠地跑來,掛個電話不就行了,剩下的事我全給您辦了’。”

  父親又吸了口煙,說“你說人家當兵的又是有文化的人,說話多好聽,都說起‘您’來了,太會做人啦!哪像愛國他們這些年輕人,整天沒事動不動就粗話連篇。”父親一邊吐煙圈,一邊看了愛國哥一眼。只見愛國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大伯也覺得很不好意思,笑了笑,老隊長和老九叔也笑了。

  父親又接著說:“我一看人家出手的煙,想掏煙的那支手從口袋裡趕緊抽出來,你們說人家抽什麼牌的煙啊?”父親又抽了一口煙,並不急着說,故意賣了個關子。

  老隊長說:“我這‘乘風牌’的香煙可是從老首長桌上摸過來的,一包要二毛多的,還有比這更好的啊?”

  “那當然!”只見父親故意又抽一口煙,就是不說。然後伸手探進上衣口袋裡,摸出老隊長給的那包“乘風牌”香煙,還遞給老隊長。老隊長接過那包皺巴巴的香煙,看了一看,又認真地裝到口袋裡。

  那邊愛國哥早就憋不住嘴了,說:“老隊長伯,是‘大前門’的!一包要五毛多……”父親回頭瞪了一下愛國哥,有點生氣的樣子。愛國哥趕緊低下頭,用手撓了撓頭。

  老隊長若有所思地說:“這一個派出所的小幹事,抽的煙竟然還比老首長的還要好!真是見世面了……”

  母親接過話茬,說:“我說嘛,早就叫你去找他了,人家老丈人可在縣裡是個有名望的官……”

  父親本來讓愛國哥這一插嘴,心裡就有點不快,誰知經母親這樣一說,他就更不高興了,說:“什麼他老丈人什麼官啊?這是我和木匠的個人交情!和有成他老丈人有什麼關係啊?不想說了……”母親笑了笑,不再說話,她知道父親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大事,今天做了一件很值得張揚的事,是不該攪了他的興趣的。她用手碰了一下坐在身邊的大伯,起身就到一邊上忙去了。

  大伯趕緊接過話茬子,說:“二弟,你再說說,那後來呢?”

  “後來啊,”父親又吸了一口煙說:“後來有成帶我去找派出所所長。我向所長如實反映了情況,說我們都是自家人,沒有什麼過節的事。根據我們的判斷,黑姑是自殺的。福才和黑姑在談戀愛,是不可能去害她。再說了,黑牛和黑豹兄弟倆平時也是比較魯莽,看見妹妹死了,一下子頭腦轉不過彎來,打傷了五海。這事我們可以回家協商解決,希望所里不要追究。”

  父親把煙頭一扔,接著說:“也多虧了有成在一邊幫忙解釋。你們看看,我這木匠老朋友的兒子真會說話,他說啊‘所長您看這事也就是個家庭糾紛,沒必要把它看得那麼嚴重是吧。您看這樣好不好,就叫我這位叔叔,寫個擔保狀,先把這人給放了吧……’你瞧這所長怎麼說?‘是啊,本來就是家庭糾紛嘛,寫個擔保就行,明天放了!’”

  父親嘻嘻哈哈,越說越是高興得意。又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向大家示意一下,大家都說自己有,幾個人就又掏出紅煙盒子,各自卷了一個紅煙炮子,塞到嘴裡點上火,滿屋狼煙又抽了起來。父親邊吐着煙圈邊說,“後來我覺得自己字寫得也不太好,就叫有成幫忙寫個。有成寫完了,我看都沒看,就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按上手印。都是自家的侄兒兄弟啊,能放出來,我個人一點得失算得了什麼?所以我連看都不看上面是怎麼寫,就給簽字蓋手印了……”

  老隊長和所有的人都很感動,覺得父親這事辦得很好很妥當,讓大家心中的一塊石頭都落下來了。其實,父親這一輩子,幾乎沒有做過任何大事,就這一件事,讓他一輩子津津樂道,經常和我們說起。後來,在大家的協調下,五海伯也沒有追究黑牛黑豹哥的責任。殺豬叔也在大家的勸說下,醒悟到自己對這事的處理過於偏激,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女兒。他雖然無法從失去愛女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但覺得應該和五海伯握手和解了。一件過往的仇家舊事,又是因為一條命的終結而化解,這樣的代價,的確是太慘痛了。

  雖然大家把黑姑姐姐給埋了,但黑姑姐姐自殺這件事,卻給大家留下了深深不可磨滅的痛,那痛是刻骨銘心的。特別是福才哥,自從黑姑姐姐死了之後,整個人變了樣子,一整天都是沉默寡言的,見了人只是“嘿嘿”地打了聲招呼,也不去鎮上學習農科知識,也不上廣播室去講稿了。偶爾出去喝點小酒,就喝得人事不醒。五海伯也拿他沒有辦法,整天挨聲嘆氣。母親去找了幾個媒人來幫忙說親,人還沒進門,就被福才哥給哄出來。從此,就再也沒有媒婆敢上門了,福才哥也因此再沒有結婚了。後來到了四五十歲,五海伯去世之後,才在母親的勸說下,和一個帶着一個孩子的寡婦,一起湊合地過了起來。當然,這也是后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