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來車往一(小說)
我家的屋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很大,空地后是一個大門。這戶人家的大門在全村是首屈一指的富麗堂皇。兩邊門柱和門楣全部用瓷磚貼面,門上還有一幅瓷磚字:紫氣東來。大門柱上各有幾個瓷磚鑲嵌的字,左手是詩書傳家久,右手是耕讀繼世長。雖然有人指出左右順序顛倒,但沒人在主人面前提過。門板是很厚的松木板,紅漆油刷的特別鮮艷。儘管瓷磚接縫很寬又不勻,顯出很彆扭的樣子,但在別人家連木門板都沒有的村裡,這已經是十分奢華的裝飾了。空地上時常來往一些車輛,最常見的是公社唯一的一輛212吉普,還有看上去更高級的。這些車每到農閑時節就會頻繁往來。每此來,車上下來的人就到這戶人家裡吃啊喝的,走的時候又是成包成袋的塞滿車子的空隙。有時車上下來的人很快進去又很快出來,進去時是空人,出來時幾乎都要帶走很多東西。經常在空地上閑聊的人們很多能夠辨認車裡下來的是誰,當遇到一位有點兒頭面又能夠認準是誰,這個人就感到很是榮耀。如果一個頭面人物主動和誰打聲招呼,那這個人就會受寵若驚,很長時間興奮不已。村裡人都知道他們拿走的是這裡的特產,有農作物特產,有藥材特產,有野味特產。多少年來,村裡有多少特產從這裡去到大大小小官員家裡,誰也數不清。但有一樣,誰家的特產要是送給今年最大的人物,並且反饋回讚詞,那就象榮登全村排行榜榜首那樣榮耀。這份榮耀,不是物質上的立馬回報,而是在門裡主人那裡獲得了地位-------不被小看的地位。我的父親那年為了那隻肥壯的狍子,落下的喘疾,就是為了獲得這樣的一份地位。
我和這戶人家的二小子是同庚。從小在一起讀書。我們村本村唯一的一位老師是劉老師,是個溫善的中年人。小學一至五年級各科都是劉老師教的。劉老師總說我的學習好,也和我父母誇我記性好。但每次的成績都是那個二小子高。本來我家是外來戶,因為門戶小,常常受到歧視,現在我又是唯一和二小子學習不相上下的孩子,自然又常常得到更多的被小看的待遇。可父親和母親總是忍氣吞聲地叮囑我,凡事都要讓着二小子。村裡讀完小學,需要去三十裡外的中學讀初中。二小子怕在那裡失去高高在上的地位,就寄居到城裡中學,聽說那裡有他爸爸的關係。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在家勞動沒有聽說高考,錯過了。但據村裡知情者透漏二小子考了,但沒考上。第二年我趕上了並且考住北京理工大學。聽說二小子經人托關係找到機械廠的工作,成了吃供應糧的市民戶。
這一年,我從一家國企跳槽,到了一家中外合資企業,先是總工程師助理,之後又成為總工程師。老總很是器重我,經常問我家裡有什麼困難,提出來要幫助我解決。其實我住房很小,總想住上大房子,把老家的父母接來,使老人徹底擺脫在村裡的窘境。但在北京房子可不是小事,怎好意思向老總提這麼大的要求,也就擱下來了。
突然有一天接到家裡的電報,讓我速回,電報還是舅舅發來的。我跟老總告假,老總說:“坐我的車回去。”又讓財務室給拿來五千元錢。臨走時悄悄叮囑司機李師傅一些什麼。我回家的路上心事重重,心急如焚。李師傅為了寬釋我,問了我家裡的一些詳細情況。諸如父母親多大了,還有沒有其他兄弟姊妹等等。但我心不在焉,有時還答非所問。
回到縣城,離家越來越近,我的心也更加忐忑。指示李師傅行走的路線,不由得還要看看家鄉的變化。忽然我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我讓李師傅停停,下車一問,原來是二小子。我見他拿着很多包裹,像是等着什麼。我知道了他是想回家等班車時,立即讓他搭乘我的車。車上我才知道,他是因為廠子倒閉下崗沒辦法,只好先回家等機會。
我問他我家的情況,他說不清楚。回到家,我知道我家的門口是無法停車的,只好讓李師傅把車停到屋后的那片空地上。二小子下車,很多人幫助他拿包裹。我下車后,發現劉老師站在人群中。就上前給老師遞煙。老師問我:“你是搭二小子的車回來的?”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問了些老師身體生活的情況后趕快回家。回到家裡,我一下子驚呆了:堂屋赫然一具棺材。舅舅和我的幾個表兄妹張羅着。我急速進屋找到母親,母親一見我,竟突然暈厥過去。當眾人忙手忙腳搶救過來時,母親一聲凄厲的哭聲,像是大壩決堤,又像火山噴發。我頹然蹲坐在地上。不用問,我的父親.........眾人把我扶上炕,我迴轉過來。仔細看着母親,頭髮散亂花白,眼神獃滯,面容蒼老,神情萎頓。我急於想知道父親的死因。舅舅怕母親過度傷心。悄悄把我拉出院里。跟我講述了兩天前發生的一切。
原來,我父親從地里回來,突然感到肚疼的厲害,窩在炕上不斷呻吟。我母親情知不妙,就出去找人幫忙。正好看到空地上停着一輛車,一問,是縣城某局長的車,不過只有秘書和司機兩個人,車馬上就要回縣城。我母親以從未有過的勇氣進到那個大門,央求救救老漢。可沒等司機和秘書開口,這家主人------我們村的二十多年的支書竟說:“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坐這樣的車嗎?”我母親跪地求他救人,還是被拒絕了。車走後。我母親四處求人,誰都推脫走不開。等母親從鄰村叫來舅舅時。父親已經蜷縮在炕沿下咽了氣!我悲憤難抑,又懊悔萬分,痛心不已。這算什麼事情,我在外面拚命工作,總以父母親身體硬朗為榮,收到家信知道父母平安,常常感到工作非常踏實,幹勁十足。可誰知道?突然我平生從未有過的衝動撞擊我的腦血管,我站起來就朝外走,舅舅一把拉住我,到哪裡?我頹然蹲下來。是啊,我該去哪裡?又能去哪裡呢?還有什麼意義去哪裡呢?後來冷靜想一想,父親的肚子疼,絕不是突發的急症,一定是他老人家不想花錢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積久造成的頑疾。恐怕坐上車子也會在路途的顛簸中撒手人寰。豈不知,他的突然離去給我這個他唯一的兒女留下了多大的空白和痛悔。但又有什麼用呢?追思過往,母親和父親一輩子所受的窩囊和委屈誰能說得清呢?
終究是要離開的。過了三七,我把家裡的一切交付給舅舅,說服母親與我離開這個地方。臨走的時候,還是在那片空地,我看到村裡人很多都站在那裡,我沒有任何情緒和這些鄉親一一告別。總算看到劉老師,把剩下的幾包煙都給了老師,讓他給人們散發吧。
我正要上車時,突然聽人說二小子不是要進城嗎?還不趕快坐上吳福祿的車走!我從人群中找到二小子,示意是否同行,他堅決地擺手拒絕了。也好,我怕母親再受刺激,也就只好囑咐李師傅:“咱們走吧。”
路上,李師傅告訴我老總給安排上新房子了。我卻想着二小子在回來的車上和我說的一句話:還是你憑自己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