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李秘書和警衛員小劉為了儘快趕到縣武裝部,一路馬不停蹄地換着開車,中途沒有停下來休息過。因為軍車跑得快,到縣武裝部的時候,還沒有下班。李秘書直接把車開進武裝部里停好,就領着小劉、母親和殺豬叔,一起朝值班大樓走去。
那值班人員一看到兩個帶槍的解放軍,帶着一男一女還背着一個小孩子過來,趕緊從辦公桌邊上起身,問有什麼事。只聽李秘書說:“我們是軍區老首長派下來的人,要找一下你們這裡的領導!”那值班人員趕緊打電話,和上面說了一些什麼,就對李秘書說:“我們張領導在樓上,請你們一起上去!”
當時李秘書走在前面,帶着大家走上樓梯,拐了個彎就找到領導的辦公室。只見裡面坐着一個幹部模樣的人,中等身材,有點胖,梳着油光發亮的大背頭。李秘書上前,問了一聲座上的是不是張領導,那人一抬頭,看見李秘書和小劉,故作驚喜地叫起來:“哦,原來是解放軍同志啊,稀客稀客,請坐請坐!”一邊對外面值班人員叫道,“小王,倒點開水來給解放軍同志解解渴……”
李秘書擺了擺手,說:“張領導,茶水就免了。我們這次是專程來找您辦點事的,我這有一封軍區老首長的信,您先看一下……”李秘書雙手呈上信,等待對方回答。
那個張領導拆開信,看了一下,馬上就陪起笑臉來,說:“是軍區老首長啊!回去代我問一下老首長好!我們這確實有發生過這件事,也確實抓了一些人,不過這事還在審查中,在沒有落實清楚責任之前,我們是不能輕易放人的……”
“為什麼呢?”李秘書說:“不是所有人都有罪啊?這是人民內部問題嘛!是人民內部問題就要協商解決,不要動不動就拘押人啊!”
“這個……確實是人民內部問題沒錯!主要因為被炸死的人是這次‘文攻武衛’的中堅力量,是我們的一位好同志……”張領導有點為難。
“不管是誰,這事都要依法懲辦!問題是,你們現在把整個小隊的青壯年人都給抓起來扣押了,現在又是秋收,生產是不能耽誤的。再說總得有個冤頭債主不是嗎?我們覺得其他的人可以先放下去搞生產,老百姓不搞生產哪有飯吃?老百姓不搞生產,我們這些當兵的又吃什麼呢?所以老首長信上要求把主犯扣下,先把從犯放了好安排生產!”
“這個……”那張幹部還在那張口結舌想說什麼。那邊警衛員小劉早就火了:“這個那個什麼?你們這樣隨便拘留人,讓老鄉不能回家組織生產,耽誤了生產可是大罪!你倒是說一聲,到底是放還是不放?……”
“這個……”那張幹部看見小劉火了,趕緊陪笑說:“解放軍同志,請先不要發火嘛,我這不也是有難處嗎?上面說了,不能放就是不能放,我這一放,我怎麼交代啊?”
“哪個上面?”李秘書把張幹部拉到一邊問道。
那張幹部看了一下母親和殺豬叔他們,說:“這死的人啊,是張副書記的親戚。張副書記交代了,這事一定要嚴肅查辦。不整個轟轟烈烈,水落石出就一定不能罷休。革命嘛,就是要革命到底啊!”
“革命到底當然沒錯,可他們不是革命對象啊!他們是我們的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的老百姓內部發生了一些糾紛,這是人民內部矛盾嘛,不能以階級敵人的方式來對待!”李秘書說。
“可是上面有交代啊,說他們都是些殘餘的階級敵人,他們隊就有四五個國民黨特務……”張幹部指着母親和殺豬叔說“她們家就有國民黨特務。我們都調查過了,她們家老三在那邊當兵!”
“你血口噴人!我們家老三是抓壯丁抓走的……”母親那裡會饒人,指着那張幹部就罵:“你們家以前才是地主惡霸呢……”
“什麼血口噴人?要不是你們組織什麼‘愛國派’干涉,早就把你們一起抓了!”那張幹部臉紅脖子粗地叫起來:“現在你們落網了,就別想逃出人民的手掌心……你這婦人家,我家可是三代貧農,也不注意一下影響,黑白說話呢……”
“你才黑白說話呢,我們家也是三代貧農!你就血口噴人……”母親也不示弱。
這邊李秘書也火起來了:“什麼國民黨特務啊,都是咱們的老百姓!你們怎麼能隨便亂扣帽子,到處亂抓人呢?我問你,你到底是放人還是不放人?”
“我不能放人的!你們這些解放軍同志怎麼能這樣啊?干涉地方行政管理,出了事你能負責嗎?”這個張幹部也生硬起來了。
“我能負責!”李秘書拍起桌子來:“老首長的信上說得清清楚楚,把肇事者先行關押待審,無關人員一律先放回家安排生產,你敢不放人?不放人就是破壞生產,不放人我就敢先抽你……我干涉地方行政管理你又怎樣?只要是誰做對不起百姓的事,解放軍就管定了……”
那邊李秘書的話還沒說完,警衛員小劉早就搶身過來,將張幹部的手反身一扭,嘴裡叫道:“你這吃狗屎長大的官,我叫你革命。我先把你扭送到軍區里拘留起來,告你破壞生產罪,等你們的張副書記去軍區放你!”
只聽那張幹部殺豬似地叫了起來:“媽啊,我的手扭斷了啊!解放軍同志,你就饒了我吧!不是我不放,是我不敢放啊!放了張副書記不會饒我的……媽啊,你放手啊,我的手扭斷了啊……”
“你到底放不放人?“只聽得李秘書吼叫起來,“不放,扭到軍區去,叫老首長一槍崩了你,不要抵命的……”
“放放,我放,我放!我放不行嗎?媽啊,我的手扭斷了啊……”張幹部在那疼得呼天搶地,哇哇直叫!
母親說到這,會忍不住地大笑起來。她說,那時看到張幹部那狗熊樣,心裡覺得有點可憐,想叫李秘書他們手下留點情。但想到全隊青壯年都關在這裡,如果不放回去秋收,全隊老小今、明年的飯碗就都會成問題了。所以雖然感覺他那樣子有點可憐,心裡也有點害怕,但還是沒有說話。那邊殺豬叔看見了,樂得叫了起來:“解放軍真是好人哪!哈哈……看看你們平時那囂張的樣子,今天碰到解放軍怎麼了?哈哈,哈哈哈……”
就在那天晚上,按照老首長的意思,除了青山哥和黑牛哥之外,所有的人都被放了出來,先回家去安排生產,其他的事等省里派工作隊再來解決。李秘書和警衛員小劉要走的時候,對着張幹部拍拍腰裡那把小手槍,說:“生產沒搞完之前,你再敢亂抓人,你等着我給你腦袋開個窟窿!”那張幹部眼睛發直,硬撐着沒倒下去!
老隊長、大伯和父親要回去的時候,去看一下青山哥和黑牛哥。父親後來告訴我,他說,當時老隊長對青山哥說:“青山啊,你可是個解放軍啊,你要多擔待點!黑牛還小不懂事,看來,你要受苦了,我的兒啊……”老隊長說著就哭了起來。只見青山哥咬着嘴唇,對老隊長他們說:“爸,叔,你們放心回去吧,我不會讓黑牛受苦的,因為我是你們的長子,我是個革命軍人……”
這邊秋收工作正在順利地進行着,那邊省里已經派工作組下來。後來,查實那個張副書記是某某“反黨集團”的團伙,被迅速逮捕起來,扔到監獄里。而那個叫“革命派”的頭頭,作為幫凶,他的所謂“革命”行動,也被全盤否定。不過,當然他罪不至死,所以,這次炸彈死傷人的事件,青山哥和黑牛哥是有很大責任的,應該按照法律追究責任!
父親後來對我說:“那天,法院公審,我們都去參加。你青山哥一口咬定炸彈是他製造的,也是他投的,和任何人沒有任何關係。他請求法院做公正的判決,不要連累別人!”最後,他在判決書上按下了紅紅的手印。
隨後,當判決書下來的時候,老隊長哭了,哭得很傷心。因為是人民內部矛盾,而且那個死者現在是人民的頭號公敵。加上青山哥在部隊里表現好,立過功,老隊又是三代貧農成份好,所以法院判決青山哥二十五年有期徒刑。
父親後來對我說:“老隊長說他有個好兒子!阿獅,等你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學你青山哥,好好做人,多想想別人,多關心幫助一下別人……”我點點頭。
其實,到現在我還覺得很納悶:為什麼那個時候,很多事情可以那樣去做,而且還會做得順理成章。就連老首長為什麼可以叫李秘書和警衛員小劉,到縣武裝部去強行放人,這件事情到現在我都弄不懂。我問起父親,父親也搖搖頭,他說:“那個年代的很多事,我們都不理解。”
後來長大成人了,兩個表哥常到我家來走親戚,因為他們都比我大十幾歲,曾經見過這種場合。在我們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我很不相信地問,當時這些事是不是真的。他們都笑了,說:“是真的!那個時候啊,我們沒吃沒穿的,什麼都不好,就是鬧武鬥的時候有點好玩!大人都出去打架去了,這個時候小孩子就可以偷偷跑出去看熱鬧。有一次,我們跑到這裡來,正好在搞武鬥,我們就去看熱鬧。沒想被二舅媽看到了,拿起柴扒就打我們的屁股!”兩個表哥說完,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後來我們看到二舅媽就怕,扭頭就跑……”
我轉過頭來,問母親:“阿母,真有這樣的事嗎?”
“有!”母親笑了:“你那兩表哥當時淘得很,大人在那打架扔石頭,他們也不怕危險,在那跑來跑去,我一生氣就拿起柴扒打他們的屁股!後來又叫你姑姑好好揍他們一頓,他們才不敢來這跑……”我也笑了,覺得那個年代,或許小孩子也有他們的快樂,雖然什麼都不懂,但卻什麼都覺得新鮮奇怪。
再後來,青山哥減了三年刑,釋放的那天,我去接他。他走出監獄門口的時候,把頭昂向天空,看了許久……我趕緊迎上去,他看我過來,就把我緊緊地抱住,說:“阿獅,都長大成人了,鬍子也出來了,連我都不認得了……你青山哥沒用了,頭髮都白了……”他說完就傷心地哭起來,我也一陣心酸,跟着哭起來,我們兩個人的淚水,將對方肩膀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我說:“青山哥,讓你受苦了!兩位老人家(老隊長和我父親),腿腳都不利索了,他們走不動了,叫我來接你……”
他推開我,嗚咽着,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遠方……末了,他轉過頭來,對我說:“這麼多年來,我把自己的青春都放在監獄里。我不理解、也不明白,在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做些什麼,我們是用整個青春才換來一點點覺悟的一群人啊……”
我看着他那一頭白髮,雖然能理解他的感受,但確實無法理解他們那一代人的人生。我只能覺得,眼前我的這位青山哥,已經是一個老人了,一個確確實實的老人了!他沒有自己的青春,沒有自己的事業,更沒有自己的幸福……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