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龍眼熟了的時候,已經是七月天了,那時的天氣還很熱。我們家古大厝後面是晉江西溪,兩岸的沙丘上,種着不少的龍眼樹,每年秋天,上面結滿了沉甸甸、金燦燦如銅鈴似的龍眼。那天晚上,月亮圓圓地掛在天上,天氣又有點太熱了,我想到那金燦燦的龍眼,就想着去偷幾個解解饞。
那時我剛好讀小學二年級,正點着煤油燈在做作業呢。我把作業放下,獨自一個人跑到龍眼樹林裡面,又怕讓人看見,於是躡手躡腳偷偷摸摸地走了進去。
我爬上一棵最大的龍眼樹上去,摘了幾串龍眼,吃得正甜,突然聽到有人說話。我一怕,差點從樹上掉下來,趕緊抿着嘴,不敢出聲。下面走進來的一男一女,象是相好的,在說話呢。我不敢下來,只好躲在樹上,心想,讓他們說完話走開了,我再下來回家。
只聽那女的說:“我們每年都要給生產隊交好多錢才能分到稻穀子,憑什麼啊?”
“憑什麼?就憑你們家沒掙工分啊!別人都要到地里去參加勞動,賺到工分才能分到稻穀,你爸到街上做裁縫賺錢,有了錢,大魚大肉買回家,有誰象你們家油水啊?你們不交錢,當然是不能分到稻穀的!”那男的反駁了。
那女的又說了:“我們也有交錢啊,只是沒交完啊!其實都怪你二叔的,少交一分錢都不給稱稻穀!”
“這怎麼能怪我二叔呢?他是隊里的保管員,他保管的是隊里的糧食,又不是他家的!社會主義就是多勞多得,不勞動者不得食。你阿爸不參加生產勞動,沒有工分,還怪我二叔什麼?老九叔腿跛了都要勞動,哪象你爸,上街做裁縫又要欠隊里的錢,誰分糧食給你們吃啊!”那男的聽女的這麼一說,有點生氣了。“上次我聽了你的話,把我二叔從水車上弄摔下來,我都被我爸揍了四五下屁股,好長時間看到我二叔就怕!”聽男的這麼一說,我就知道是愛國哥和婉玉姐姐了!
好啊,原來愛國哥為了和婉玉姐姐相好,就算計我阿爸了。我一生氣,也不顧得樹高,大叫一聲,就從樹上跳了下來,大聲喊了起來:“愛國哥你壞死了,你真不是人,你不是我哥,你是個壞蛋,你是個壞分子。你還和婉玉姐姐設計害我阿爸!……”
我這麼一叫喊,把他們兩個都給嚇傻了。只聽婉玉姐姐尖叫了一聲,抱住了愛國哥。那邊愛國哥看到是我,趕緊甩開婉玉姐姐,跑了過來,一隻手把我抱住,另一隻手捂住我的嘴,說:“阿獅,你別叫啊!別讓人聽到……聽到了我們就都得死啊……”
我用手掰開他的手,一把掙開他,又叫了起來:“……我偏叫,我偏叫,你們兩個都壞死了,你們都不是人,還是我哥姐呢!害了我阿爸,我回去和大伯說,叫他拿棒槌揍你屁股……”
愛國哥聽我這一叫,更急了,他再次抱住我,對我說:“你別叫嘛,阿獅。聽哥說,婉玉是我相好的女朋友,你看,以後就是你嫂子了對不。到時我叫她給你包個大紅包。……”
“哼!我才不稀罕呢……,我就是要和大伯說去……你們都壞死了,設計害我阿爸,你不是我哥……我不要這樣的壞嫂子……我要和大伯說去……”我不理他,就是大聲地叫着,覺得愛國哥太壞了。
後來,愛國哥終於沒辦法了,說:“阿獅,要不這樣吧,你不是喜歡一把火柴槍嗎?哥明天給你弄一把去!”
聽說給我弄把火柴槍,這下子我真有點動心了,那是大孩子玩的東西,就是用舊的自行車鏈節,十幾節並排起來,一個眼插在粗鐵絲上,然後再用鐵絲弄成一個槍把型,再用醫用膠布一圈一圈地把鏈條和槍把捆起來。然後再用鐵絲磨尖成槍樁,架在槍把的槍扣子上,再加上一些橡皮筋做彈簧,這槍就算做成了!
這種玩具槍用的是火柴做為火藥。先在自行車另一個鏈節孔上,插入一支帶有火柴頭的火柴,沒帶藥頭的在外,有帶藥頭的在里。然後再把火柴頭上的火藥,一個一個地刮到自行車鏈眼裡,最後用槍樁帶上橡皮筋,拉架到槍後座上,扳動槍扣,槍樁撞擊鏈節里的火柴葯,火柴藥引爆后,那根帶有藥頭的火柴就能打出去了!這是一種很有威力的人工玩具槍,造價高,又會傷人的,所以學校不讓學生玩,看到了就會收繳的。可是大孩子們都很喜歡玩這個,回家偷偷地做着,然後幾個人找個靶子,在那射擊比賽。我那時才七八歲,沒有錢買鏈條這些東西,又不會做,所以聽愛國哥這一說,就動心起來了,嘴上不叫了,眼睜睜等他再說下去。
愛國哥看到我不叫了,知道有希望了,他高興得要死,說:“弟,哥說話算話,你一定不能再和我阿爸說,也不能和二叔二嬸說!”
“說真的?你真給我弄把火柴槍……”我再補充一句。
“當然是真的,不是真的是這個!”愛國哥伸出一個小指頭,比一下。我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那邊婉玉姐姐也趕緊跑過來,說:“阿獅弟,你要不說我們倆的事,我就叫我阿爸找個布頭,給你做兩個小手套子!”
婉玉姐姐是裁縫叔的女兒,他們就住在新大厝里,裁縫叔是家祖上四祖的傳人。雖然裁縫叔也是我們的宗親,但他卻不是四祖的親脈。裁縫叔的爺爺,是從永春那地方過繼過來給四祖做兒子的,他從小就學裁縫,所以這手藝就一直傳到裁縫叔這裡。裁縫叔也就婉玉姐姐一個女兒。
我們那時身上穿的,還有我們一家人身上穿的,還有全小隊大部分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都是裁縫叔給做的。因為當時會做裁縫的人不多,裁縫叔那時有一部上海蝴蝶牌的縫紉機,是用腳踩的,當時全隊沒人有。而且當時整個公社也就只有幾部,放在公社鎮上的供銷社布店門口,給鄉下人做衣服的。
我記得當時每年年底都能做一套新衣服,大概是軍色或者是深蘭色的粗布料子。母親每次都會拿上幾尺布票,和我一起到街上去,然後挑上我喜歡的顏色,裁好了拿到裁縫叔那給他幫我做新衣服。裁縫叔的前額光光的,只有後腦勺上還有一小攝頭髮,戴着一幅老花眼鏡,說話的時候有點尖細,他笑的時候,嘴邊有一個深深的皺弧,下巴很尖,因為抽煙,牙齒黑得有點怕人。他看見母親和我走過來,就打起招呼來,說:“二嫂,你帶阿獅來做新衣服啊!”
母親點點頭笑着說:“是啊,大兄弟可得幫忙做快點啊!阿獅愛漂亮的,趕着春節穿呢!”
這時裁縫叔就會放下手頭的活走過來,從他脖子上取下一條布尺,把我的身材尺寸量好,一邊量一邊說:“沒事的,二嫂,一定讓阿獅新年穿上新衣服的!唷,阿獅又長高了……”隨後,裁縫叔就把布料放在一個木檯子上,右手拿下一片粉紅色的粉土,左手拿着一把木做的直尺,在布料上比劃幾下,先把衣服的輪廓畫出來,然後再拿起剪刀,“刷刷”幾下,就把布料裁好了。接着寫上我的名字,再然後才折起來放好。最後,裁縫叔會把剩下的布頭捲起來,用一條小小的布條一捆,塞給母親說:“二嫂,這還剩下一點,拿回去吧,以後衣服破了,可以縫縫補補的……”
母親笑着接過布頭,說:“兄弟,一定要幫忙先做啊……阿獅愛穿新衣服的……”另一支手趕緊把錢遞過去。
只見裁縫叔假意推辭一下,嘴裡說:“二嫂,你這就見外了,哪能收你的錢呢……”
母親說:“收下收下,手藝人哪能不收錢呢!快些做啊……”
“放心吧,二嫂,能趕得上新年穿的……”裁縫叔稍一推辭,就把錢收下了。
母親對裁縫叔總是不怎麼有好感,原因就是因我在他那做衣服時,總是要做到年底摸黑,裁縫叔才叫婉玉姐姐送衣服過來給我。所以每年到了大年三十,我就一個晚上嘮叨着母親,問裁縫叔到底有沒有給我做新衣服,為什麼到現在還沒給我送來。因此母親也常對父親說:“下次不給他做了,又不是不給錢,還怕沒人做嗎?肯定又是因為分稻穀的事了,我看見小樂她媽比我們還晚拿去做,早就穿上了……”
父親這個時候總是勸說:“算了!親堂兄弟,厝邊頭尾的,你不給他做給誰做啊?小孩子的衣服,過年能穿上就行了,早穿就早破,失錢不失人啊……”
母親卻說:“我也知道是親堂兄弟,那他怪我們什麼了?那是隊里的糧食,又不是我們家的,走到全中國哪都是這樣。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們還救濟他呢!誰叫他‘錢甘鬼’,好手好腳,不參加勞動賺工分只顧賺錢啊!”
父親卷了一把紅煙(炮子煙),接著說:“其實裁縫也不容易啊,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因為沒有工分,分不到糧食,身邊有錢又沒地方買糧食,眼睜睜地看着餓死了兩個老大的男孩子,現在就只剩下婉玉了,當時還是靠一口奶水硬撐下來的……你說他心裡就不會有點坎子啊!”
母親若有所思,沒有再說什麼了。只是我又問了:“我們那時為什麼沒有多幫助他們呢?我們可以多給裁縫叔一點點米啊,他們家的小孩子就不會餓死了……”
“傻孩子!”父親咬了一下牙,然後又摸了我一下頭,苦笑起來:“你真是個有善心的好孩子,那時誰顧得了誰啊?你三姐也就是那時餓死的,你二姐也差點沒命了……我們給他的那一點也是從嘴裡摳出來的!”父親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沒哭出來,母親卻背過臉,哭了……
雖然我答應愛國哥不去跟大伯告狀,但我們都還是約法三章:第一,愛國哥不能再害我阿爸了。愛國哥笑了,說那是以前不懂事。婉玉姐姐也說,她也是以前不懂事的,現在也到田裡參加勞動了,能拿到六分八的工分了。第二,得給我摘串龍眼。愛國哥也同意了,他很快地爬到龍眼樹上,給我摘了一大串龍眼下來。第三,當然是火柴槍一定是要兌現的,還得外加一包火柴。那時火柴很貴,一小盒要兩分錢,一包是十盒,要兩毛錢,我當然是買不起的!
我雖然答應了,但愛國哥最後還特別警告說:“阿獅記住了,千萬不能說我和婉玉姐姐相好的事,誰都不能說!”
“為什麼?”我一臉迷然,不解地問。
“說不行就是不行!還問為什麼幹嗎?”愛國哥生氣了,有點要發火的樣子。“你還記得黑姑姐姐的事嗎?”
聽說起黑姑姐姐的事,我驚恐地點了點頭,心裡的恐懼無法言表,回到家裡,一夜不敢入睡,黑姑姐姐的往事又一幕幕在我心頭掠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