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部隊複員回家不久,母親突患重病,不但花光了我帶回來的一萬五千元安置費,家裡還背上了八千多元的債務。為了儘快還債,我決定到省城闖一闖。
我在部隊開車三年,駕駛技術過硬,多次被評為駕駛能手和技術標兵。憑這一技之長,我估計找個開車的工作應該不成問題。到職業介紹所一打聽,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如今駕校滿街有,司機這個職業早就不吃香了。一個月六七百元錢,再拋去吃住開銷,就所剩無幾了。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能還清債啊!
聽說南貨場搬運工掙錢多,管吃住,每個月能剩一千多,就是活兒累。苦點累點我倒不怕,只要錢多就行。經人指點,我到貨場找到搬運隊隊長。隊長是個好心人,當他知道我在部隊開車開得不錯時,就說,前幾天一個修理廠招試車司機,底薪三千,還有提成,你先去看看,不行,再來我這兒。
我找到那家修理廠,一問,確有其事,並且至今還沒招到合適的人。現在司機滿街都是,這麼長時間咋還沒找到呢?我很納悶,就問接待我的辦公室張主任,這“高價司機”都需要具備哪些條件。張主任笑笑說:“條件不高,技術好就行。高總正在試車場親自主持考試,到那兒看看不就清楚了?”
到試車場一看,前來應聘的人真不少,可一個個無不信心十足而來,垂頭喪氣而去。我問了一個剛剛考過的司機,才明白原因,敢情這家修理廠不是招司機,而是招“雜技演員”!所謂考試,不像駕校那樣倒桿、繞8字,而是撞車!應試司機要開一輛普桑轎車,以50邁左右的時速,從一輛報廢的大奔旁邊開過,用普桑的右倒車鏡去刮大奔的左前門,要求划痕長度30厘米,誤差不得超過五厘米。
這家廠子開出的薪水十分誘人,可考試內容也確實刁鑽古怪!前來應聘的人真正敢上車一試的沒幾個。有三五個年齡較大的司機倒是試了,可不是颳得過長,就是颳得過短,還有的根本就沒有刮著大奔車門。肥頭大耳的高總見再沒人敢上前一試,失望地搖搖頭,大聲問道:“還有誰考?沒人考今天就結束了。”我壯着膽子走過去,小心翼翼地說:“我試試可以嗎?”高總不放心地望我一眼,衝車一努嘴。
我上去熟練地沿試車場跑了一圈,確信這部車的發動機性能不錯,制動良好,輪胎氣壓也正常。我沖高總打個開始的手勢,屏住呼吸以40邁的速度勻速跑了500來米,在距大奔還有100米左右的時候,輕踩油門將車速提到55邁。待普桑車頭與大奔左前門對齊的一剎那,我猛地點了一腳剎車,普桑車身隨之向下一挫,同時傳來“嘎吱”一聲脆響。我確信,普桑的右倒車鏡不但在大奔流線型凸起的左前門肚子上劃出一條弧線,還借車身下挫之際躲開了大奔的左倒車鏡。
我又轉了一圈,才將普桑開到大奔跟前,此時,高總還在拿着皮尺測量我的“考試結果”。我沒有下車,靠在座位上忐忑不安地等待最後的“判決”。過了足足十分鐘,高總才滿臉嚴肅地向我走來,他的身後,跟着張主任和十來個前來應聘的司機,無一例外也都是一臉嚴肅。儘管我相信我的技術,但從他們的表情判斷,估計我也沒戲。我從車上下來,囁嚅道:“不行?不行我走唄!”不想高總一拳打在我的肩上,爾後哈哈大笑:“小夥子,行啊,誤差不到一厘米!”
晚上,高總和張主任在“美味齋”為我接風,慶賀我正式成為他們的員工。說實話,這種高檔地方,我還是頭一次來,餐桌上好多菜不要說吃,就是見也不曾見過。
酒足飯飽,高總提議去“貴妃洗浴中心”放鬆一下。見這頓飯就吃去了兩千多元,不知到洗浴中心還得“放鬆”掉多少錢,我就推辭不去。高總假裝生氣地說道:“人活着不就是為掙錢?掙錢還不是為享受?不去,不去就是不給我面子嘍?”張主任在一旁敲邊鼓,說去吧去吧,難得高總心情這麼好,不去白不去,別人想去還沒這個面子呢!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不去就顯得不識抬舉了,再說我也想見識一下所謂的貴族服務,於是借坡下驢跟着去了。
濕蒸、干蒸、搓背、沖洗,一個小時后我穿着浴衣在休息廳與高總他們會合。高總問我舒服嗎,我老老實實回答舒服。高總笑笑說,舒服的還在後頭。高總伸手招來服務生,指着我說:“給這個兄弟安排個單間,一條龍!”
服務生將我帶到三樓一個漂亮房間,裡面沙發、茶几、床一應俱全,茶几上擺放着水果、瓜子和幾罐啤酒。我正納悶,一個身穿粉紅浴衣的小姐推門進來,進來就問我先做什麼。我問她一條龍是啥意思。“一看你就是個新出道的雛兒,頭一次來吧?”小姐笑着說,“一條龍項目可多啦,掐頭,掏耳,踩背,腳療,護手,推油,面部護理,全身按摩;按摩又分日式,泰式,韓式,俄羅斯式。我看你還是先做推油吧,推油是個力氣活,累!”
“這麼多做下來,得多少錢啊?”我好奇地問。“不多,兩千八!”小姐輕描淡寫地說。
小姐示意我躺在床上,又給我飛個媚眼,然後伸出蘭花指在背後輕輕一挑,唰,身上那件薄如蟬翼的浴衣應聲滑落在地,女人身上那些秘不示人的部位一下子一覽無餘!
“你要幹什麼?不是說推油嗎?怎麼脫衣服?”我大驚,直起身子準備逃跑。“傻瓜!這就是推油!”剛才還羞怯嫵媚的小姐,轉眼間竟變得淫蕩無比,一個餓虎撲食,將我壓在身下!
我還是童子身,再說也沒心理準備,嚇壞了,伸出兩隻大手,抓住她光滑細嫩的肩膀,稍一用力,就把她扔在地上……
在小姐的驚叫聲中,我逃了出來。服務生帶我找到高總和張主任時,他倆正美滋滋地躺在按摩床上讓小姐踩背。見我進來,高總意味深長地笑着問:“怎麼?嚇着了?”
我不願承認膽小,怕他把我看成是土老帽,於是裝出一副仗義的樣子說道:“無功不受祿,花你這麼多錢,我心裡不忍!”
“哈哈哈!這萬兒八千的還叫錢呀?老張,你開上咱那輛寶馬,粘條魚去,把咱們今天的開銷找回來!哦,帶上咱這小兄弟,也讓他開開眼界!”
張主任將車開上二環路,一邊悠閑地開着車,兩眼還不停地東瞧西望,好像尋找什麼目標。我坐在駕駛副座上,心中暗暗嘀咕:粘魚?怎麼像黑話呢?莫非他要帶我去搶劫?
我正胡思亂想,突聽“咣”一聲巨響,隨後車身猛地震了一下。不好,出車禍了!我們的寶馬車撞在了前邊一輛外地大貨車的右後輪胎上!
“你會不會開車?放着好好的道你不走,騎着黃線你逞什麼威風?”張主任怒不可遏,指着貨車司機的鼻子大聲吼道。
大貨車騎壓黃線行駛,屬嚴重違章,所以司機態度格外好:“大哥,別發火,俺給你修,還不成嗎?”“修?你知道我這是什麼車嗎?寶馬!沒兩萬元錢能修出來嗎?拿錢!少一個子兒都不行!”張主任態度異常堅決。
貨車司機說兩萬太多,賠八千還差不多。
“八千?車燈都買不來!我看你是非逼着我報警了?”說著,張主任掏出手機。
“別,別,大哥,咱再商量商量!”貨車司機趕緊阻攔。這種事故如果報警的話,警察來了先要拖走事故車輛,然後再把雙方叫到一塊進行調解,一來二去沒四五天處理不完。貨車上裝的都是水果,時間一長還不爛掉?貨車司機萬般無奈,最後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湊了一萬二,又說了半天好話,張主任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來。
我們的寶馬車只是左大燈粉碎,保險杠有些變形,其他一點兒事沒有,所以還能開。回廠的路上,我問張主任修車得花多少錢,他嘿嘿一笑,說:“三千搞定!”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敢情這就是“粘魚”啊!
“不到一個小時,純賺九千,這錢也來得太快了!”我羨慕得差點沒把舌頭吞下去。
張主任拿出一副老江湖的樣子說道:“這就叫以合法手段賺不合理的錢,合法不合理,神仙也管不着!它不違章,咱不撞它;它一違章,咱就賺錢。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這也算是幫助交管部門懲治違章司機!”張主任接着給我介紹經驗,說,粘魚,一要看準目標,外地車和新手車的錢最好賺;二要掌握角度,要保證每次撞車都得是別人的責任;三就是不能出現傷亡,圖財不能害命。只要把握好這三點,一年賺個百八十萬不成問題。
“百八十萬?百分之十不就是十來萬嗎?你說我一年就能掙十萬元錢!”不由我不驚嘆,我家幾畝坡地,五年也收入不了一萬。
“肯定沒問題,甚至還不止這麼多!憑你的技術,只要好好乾,我敢保你二十萬!”張主任給我鼓勁打氣。
粘魚這一行雖說來錢快,還不違法,但我老覺着有點壞良心,可我實在急着還債,於是,咬牙接受了修理廠這份“工作”。我又跟張主任出去練了幾趟活,基本摸清了粘魚的訣竅,於是開上廠里的一輛二手大奔,開始了獨立“作業”。一個月下來,還算順利。一共粘了十三條“魚”,其中八條主動賠錢,私下了結完事;另外五條因上有保險,不願意私了,於是就報警公了。不過公了更好。高總的修理廠是保險公司的定點維修單位,如果公了的話,廠里不但可以賺取保險公司和另一方事故責任人的雙重賠償,還能掙修理費,一石三鳥,獲利更豐。
月底,高總將一個大大的紅包親自遞到我手裡,我一數,整整兩萬三!我一分沒留,全都寄給了老家的父母。
這天,我開着整修一新的大奔又來到大街上,從上午轉到下午,一條魚也沒發現,空手而歸我不甘心!忽然,一輛桑塔納2000闖入我的眼帘,可惜是輛出租車。按我們的行規,一般不粘出租車,出租車司機掙錢不易,粘他們油水不大。看看天色已晚,放過它,我今天的提成就有可能泡湯。管不了那麼多了,螞蚱也是肉!我一踩油門跟了上去。
這條魚絕對是條傻魚,因為它的后風擋上貼着八個大字:新手駕駛,請多關照。這不是主動勾引我們這種職業殺手去宰它嗎?時間不長,我還發現這條魚的的確確是條小嫩魚,因為它不光併線時忘記打轉向,在車道上正常行駛還搖搖擺擺,再就是掉頭不果斷。
路旁有人招手打車,這條魚轉向燈不打就拐了過去。我知道這個路段嚴禁搭客,所以就一踩油門沖它的右後門撞了上去……
司機驚恐地從車上跳了下來,我一看,哇!還是條美人魚!美人魚顯然也知道自己違章了,她沒敢沖我發火,只是心疼地望着被撞扁的車門落淚,一邊落淚一邊喃喃自語:“這可怎麼辦?剛租的車,這可如何向人家交代?”
我這人見不得女人落淚,本想索賠八千元現金,可一開口竟變成:“你別光顧着說你的車,我的車你說怎麼辦?我要求也不高,你違章停靠,給我修車吧!”
“那,那修車得多少錢?”這條美人魚大概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又見是輛大奔,估計花錢肯定少不了,所以說話都帶顫音了。
“我估摸着五千打不住!”我的車只是保險杠變形,整整形最多一千五。
美人魚一聽,竟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別、別說五千五、五百我都拿不出來!租、租車押金,還欠着,五千元錢,叫我去哪兒找啊?嗚嗚嗚……”
粘上魚撈不到賠償,大不了我不賺提成,高總也不會罵我;要是連修理費都找不出來,那我就得墊上,這種賠本的買賣我可不幹!我一咬牙說道:“既然你沒錢給我修車,那我就只有報警了!”
美人魚一下子止住哭聲:“大、大哥,千萬別報警!一報警,就得拖車,那我損失可就大了!要不,我再回家給你想想辦法?”碰上這種沒錢的主兒,我也沒什麼更好的主意,又見不得她哭天抹淚,於是就同意跟着她回家想辦法。為讓我放心,她主動把駕駛證交給我。從證上得知,她叫白雪,25歲。兩輛車一前一後走了二十多分鐘,才來到白雪家。進去一看,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不足十平米的一間小屋,一張雙人床佔去了屋內大半的地方,床上躺着她的媽媽,病病怏怏的,一看就是個藥罐子。屋裡所有的東西滿打滿算也不值500元錢!
老太太見女兒領個生人進家,強撐着坐起來,說:“你是小雪的朋友啊?你看家裡亂的,都是我這老不死拖累的。坐!坐!”又見女兒木樁似地戳在地上不動,就連連催促給我倒水。白雪大概想找個水杯,可翻騰半天也沒找到,最後竟拿出個帶豁口的大海碗!
看到這種情況,任誰也沒法開口要錢。於是我說:“算了,算我倒霉,車我自己修得了!”說著,氣哼哼從屋裡走出來。不知就裡的老太太坐在床上還熱情地挽留:“咋走哩?快該吃飯了,怎麼也得吃碗炸醬麵啊!”
白雪從身後追上來,手裡攥着一把零票和一個灰不啦嘰的手鐲,說:“我開出租才三天,就掙了這九十元錢,先給你吧!這個手鐲是我姥姥給我媽的陪嫁,也是我家目前最值錢的東西,都給你吧。放心,餘下的我掙了錢會還你!”
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想到了我那貧困的家。我沒有接錢,也沒要那個手鐲,並且還明確表示,錢不用還,車由我自己修。
時間一長,我幾乎忘了這事。一個月後的一天,由於心情不好,我沒有出去“粘魚”,躺在床上看電視。臨近中午時,門衛來電話,說有人找我。我很奇怪,我在省城沒什麼熟人,誰會來找我呢?出去一看,竟是白雪,她正坐在車上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個涼饅頭!
見我出來,白雪把啃剩的半拉饅頭小心地收起來,說:“這麼長時間才來還你錢,實在不好意思!出租不好乾,修車又花了不少錢,除去繳份錢,還剩二百,先還你這麼多吧!”一個月不見,白雪憔悴了不少。我說:“不是說不用還了嗎?你咋還這麼認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再窮,也得還錢,不還,我心不安!”說完,把錢塞我手裡就要走。“你要非還不可,那我就收下,不過我有個條件。你要不答應,我就不收!”“啥條件?只要我能做到!”“陪我吃頓飯,不算過分吧?”
在我的堅持下,我們找了家不錯的中檔飯店。在等服務員上菜的工夫,我開玩笑說:“今天這頓飯你買單,咱們的賬就算一筆勾銷了。”“可我身上只有五六十塊零錢,還得留着給顧客找零呢!”白雪認實了,面露難色。“放心,超不過二百!”白雪領會了我的意思,笑着說:“咱得說好了,這二百我可不再還啦!”
其實白雪是個蠻開朗的女孩,也許是暫時放下生活重壓的緣故,她一改過去的沉默寡言,又說又笑,變得健談起來,似乎少女的青春活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我喝白酒,她喝飲料,可她愣要和我“拼酒”,說要陪我吃好喝好,不然我會追着她討債。
趁着氣氛活躍,我問出了我早就想問的問題:“說實話,白雪,你的技術我實在不敢恭維,可你為什麼偏偏去開出租呢?”
她的臉色一下子暗然下來。
原來,白雪出生在太行山區一個貧困的小山村,家裡就她一個孩子,父母勒緊腰帶供她上了大學。不想她剛畢業,父親就因積勞成疾得了肝癌。為給父親治病,賣掉了全家賴以棲身的三間石屋,還借了五萬多元的債,就這樣,也沒挽留住父親的生命。白雪學的是中文,工作不好找,而且如果她去上班,就沒人照顧生病卧床的母親。她父親的主治醫生郝大夫是個好人,見她家實在困難,就把他家新買的一輛出租車以優惠價格承包給了她——跑出租時間比較自由,她可以抽空照顧母親。
“你大學剛畢業,怎麼會有駕本?”我奇怪地問道。
“現在大學生找工作比較困難,學校為了提高就業率,要求我們多掌握一門就業技能。考慮到學中文比較適合文秘策劃一類的工作,而眼下好多公司又要求有駕本,所以我就選修了駕駛,並在畢業前拿到了駕本。”說到這裡,白雪心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有駕本又如何,連出租車都開不好!四年大學花了那麼多錢,連累得家不像個家……早知如此,還不如不上大學!”
開出租車不但需要嫻熟的駕駛技術,還得對市內路況了如指掌,而這些白雪一樣都不佔。我知道,地方考駕本比部隊容易,在教練場練個三天兩晌就可以如願以償,甚至掏錢就能買到。白雪憑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就開出租,也真夠難為她的。於是我勸她說:“你不開出租不行嗎?就你那技術,掙不到錢不說,還……”本來我想說還容易被粘魚的盯上,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就改口說,“還挺費心的。你可能不知道,費心,人老得快!”
白雪一聽,樂了:“老得快慢我倒不在乎,只要能快點把債還上比啥都強!再說我也不能不講信用,說好開一年的,咋好意思半道退車呢?”
看來,這出租車她還得開下去。所以我就指出她開車技術上的不足,表示可以幫助她提高。不料她竟懷疑我的技術:“幫助我?你的技術又能好多少?雖說我違章在前,可你也不該撞我呀!我看你充其量也是個二把刀!”
竟敢小覷我的開車技術,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我急赤白臉地炫耀了一番自己在部隊的表現,還把別在襯衣胸口的技術標兵獎章拿出來,以證明我所言不虛。“那次事故只不過是一時走神罷了!”我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說不用你還錢了嗎?你怎麼還抓住不放?”
“呵呵!當真了?錢,我肯定會還你,但幫我提高技術這事,我倒樂意接受。”白雪一笑格外嫵媚,兩個小酒窩甜甜的,似乎都能溢出蜜來。
在我的幫助下,白雪的駕駛技術進步很快,收入也一天天多起來,臉上成天陽光燦爛的樣子。她開心,我也沒來由地開心,我還不時去看望她的媽媽。每當看到她那慈祥的媽媽時,我都會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雙親。一晃四個月,我總共給家裡寄去六萬元錢,父母的生活我已徹底放心,我覺着我應該再進一步幫助一下白雪和她的媽媽。從醫生那裡得知,白雪的媽媽其實也沒什麼大病,只不過是輕微的風濕和骨質增生,都是常見的老年病,不難治。我不顧白雪的阻攔,為老人家請了醫生。時間不長,老人家的身體就有了起色。
一天,白雪着急地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因為攬活違章掉頭,被一輛寶馬撞了,對方索賠兩萬,請我幫她談一下價。我一聽就知道她被粘了魚,急匆匆過去一看,沒想到粘魚的竟是張主任!見白雪和我是熟人,張主任還算給面子,把索賠數額降到了六千。即便是六千,白雪也拿不出來,她掙的錢都還債了。我毫不猶豫地從卡上取出錢交給她,還幫她聯繫了一家關係不錯的修理廠,以最優惠的價格把她的車修好了。白雪感動地說:“你看這事弄的,欠你的錢還沒還上,你又給我媽治病,又給我墊錢,叫我怎麼報答你啊!”“真想報答我啊?那容易,就給我介紹個對象吧!要求不高,有你這麼漂亮賢惠,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嘻嘻哈哈裝成開玩笑的樣子,半真半假地說。白雪一聽,沒有說話,臉卻騰一下紅了。
我知道,我已經愛上她了,可我又不得不有所顧慮:人家畢竟是堂堂的大學本科生,而自己,才高中畢業!可她臉紅什麼?是也有此意不好明說?還是欠我人情不忍拒絕?我不想讓她把我看成是趁人之危的勢利小人,所以好幾天沒敢去找她。
不想她卻主動找我來了!漫步在廠后的林間小路上,白雪開門見山地說:“你的心思我知道,不過你得想好了,雖說我大學畢業,可家裡條件還不如大字不識一個的打工妹!”“這麼說你同意了?”我激動地抓住她的胳膊,“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拒絕我?”在她面前,我老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我認為她拒絕我才屬正常。
“因為,你和張主任他們那些人不一樣,他們專干粘魚的勾當!而你,是個好人!”白雪一臉認真,毫無譏諷之意。
聽到白雪說我是個好人,我的心猛地顫了一下,我是什麼人我自己清楚,我這種人能算是好人嗎?我一直以為白雪是個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傻妞,想不到她不但清楚粘魚是怎麼回事,而且知道我的“啟蒙老師”張主任就是粘魚好手!可她為什麼不點破我呢?
白雪見我抓着她的胳膊發愣,就關心地說:“試車員這份工作雖說工資高,可也危險,你是不是可以換個工作?憑你的技術,找個正經開車的工作應該不難。工資低點無所謂,總比讓我成天為你提心弔膽強吧?”
我一直對白雪和她的媽媽說我的工作是試車員,現在看來她還沒有懷疑,我懸着的心才落了地。又見她因擔心我的安危而“提心弔膽”,我不感動都難。於是言不由衷地說道:“沒什麼好擔心的,放心,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不過,你的意見我也肯定會認真考慮。”
白雪幽怨地望我一眼,說:“我走了,你好自為之吧!”白雪說走就走,也沒讓我送。
我不是不考慮白雪的建議,可一想到她家那一大堆債務,頭立馬就大了。放棄白雪,我又做不到。我決定再猛干一段時間,等幫她還完債后就金盆洗手。
於是我早出晚歸,一條條魚在我高超的駕技面前折戟沉沙。如果我的那輛大奔因修理不能“出工”,我就借張主任的那輛寶馬出去繼續“攬活”。見我如此賣力,高總高興得嘴巴都快扯到耳根岔了,不停地誇我能幹。月底結賬,我竟掙了三萬多!
照這樣下去,再有半個月就夠白雪還債了。我高興地去找白雪,想把這個好消息儘快告訴她。不曾想,她竟拿出五千塊錢還我,還冷冷地說:“我家的債我自己會還!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助。你走吧,以後我不希望再見到你!人心都是肉長的,誰都不容易!我可不想和一個良心掉進錢眼的人生活在一起!”
白雪生氣了,因為我愧對了她送給我的那個“好人”稱號!
父親對我的所作所為也有所懷疑,最近他來信說:“……做人要講求個心安理得,你掙錢太多太快,我不放心!回來吧,孩子,村裡通了公路,上級鼓勵貸款買車搞運輸,咱山裡有的是寶,運出去,那就是錢!咱憑雙手吃飯,踏實!老支書答應讓白雪到咱村教書,一塊回來吧,她是個好孩子,你可別辜負她啊……”
可是白雪能原諒我嗎?
為了改變白雪對我的不良印象,我不但辭去那個所謂的工作,還到交警隊檢舉了粘魚這種“以合法手段賺違法錢”的行為。接待我的方隊長儘管非常客氣,但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熱心。拗不過我再三追問,他才道出箇中原因。
其實粘魚這種現象,交警隊早已有所察覺,只是監管起來非常困難。方隊長說,由於被粘者違章在前,粘魚者又都精心選擇了碰撞角度,交警只能根據現場情況來確定雙方的責任大小,而區分責任的重要依據,就是違章與否。當然,通過一些技術手段來判斷是誰主動撞車並不難,但是需要時間。事故發生地點往往是車流量大的地方,很容易造成堵車,交警也只能根據有沒有違章來快速處理。可以說,是法律的某些空白給粘魚人提供了生存空間。
從交警隊出來,我的心情異常沉重。既然法律目前還奈何不了高總張主任之流,那我何不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長做點什麼?我決定教訓一下他們,這也算是為自己贖罪吧!
我給白雪寫了封信,請求她的原諒,還把我的打算告訴了她。然後我到外地的租賃公司租了一部高檔車,又經過一番喬裝打扮,故意在沒有交警的路段做出一些違章動作,引誘粘魚的上鉤。還別說,真有上鉤的!可他們不但在我身上撈不到一點油水,還啞巴吃黃連般地賠錢了事。因為在他們撞到我的一剎那,我就及時地糾正了違章動作,並回到正確的行車位置。這樣造成的事故現場,無不是對方負全責。時間不長,許多粘魚的就知道了我是個“反水”的傢伙!
白雪沒有給我回信,我去找她,她已把房子退掉,不知去向。我傷感極了,我決定回去。回去之前,我想把這座給我愛給我恨的城市再看個夠。
這天,我提着簡單的行李,走在裕華路上。車來人往,還是那麼繁華。我走了兩個小時才走出市區。突然,一輛沒有牌照的麵包車停在我的身後,從車上衝下七八個青皮光頭,一律黑衣白褲,手中都掂着一根鎬把樣的木棍。我知道他們是沖我而來,可我今天等的不就是他們嗎?一場混戰,我在部隊練就的身手總算派上了用場,不過我身上也重重挨了幾下。
這時,一輛出租車急速開來,車上有人大喊:“大軍,快上車!”竟是白雪的聲音!我的手還在發癢,豈能就這樣倉皇逃離?我把行李箱掄得呼呼生風,越戰越勇。奇怪的是這幫本來佔著上風的傢伙,突然一下子都上車逃走了!我這才發現來了一輛巡邏車,車上下來的竟是方隊長!
“你把人家的金飯碗砸得叮噹直響,人家能不恨你?多虧白雪及時報警,不然你就吃大虧了!放心,他們跑不了!”方隊長拍着我的肩膀說,“我們正在研究對策,相信時間不長,這種醜惡現象就會在省城絕跡!”
方隊長把我們送上長途車,直到車開,他才離去。
時已深秋,風從車窗吹進,微微有些涼意。白雪伏在我的懷裡,溫順得如同一隻小貓咪。不,更像一條美人魚。
我捏捏她的小鼻子,說:“粘來的美人魚,快到家了!”
坐在前排的老太太不滿地說:“凈瞎說,魚哪兒能粘呢?”逗得白雪格格笑個不停。
近了,近了,那棵火紅的石榴樹下,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