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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淚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月亮是一滴女人落在黃紙上的淚滴。

  ――-張愛玲

  小村的夏夜是清涼安靜的,就連那最精神的狗也睡得打起了鼾聲。可是雲蘭的心裡卻是異常的鬱悶煩躁。月光已從西山牆上滑到了炕上,她仍沒有一絲的睡意,炕東頭三兒子的鼾聲正緊。她翻了個身,看了一眼酣睡的兒子,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個死鬼來……

  一想起自己那個死鬼來,心裡總有一種驕傲。她的死鬼叫定保,可是小村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定保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大,粗壯孔武,頭腦靈活,在小村的歷史上曾寫下兩個不可磨滅的亮點:一是他上過高小,能自己組裝收音機。那東西在那個年代可是稀罕玩意兒,他居然能用人家廢棄的元件組裝一個,你說牛不牛!二是他當小村果樹技術員,使小村的果樹碩果累累。他前面有三個果樹技術員,可年年都是枝繁葉茂,果子卻像小孩子卵子一樣又小又少,這也得伸出大拇指說人家牛吧!其實這兩手活只要會一手,在小村乃至南北二庄也是鼎鼎有名。小村的人管教孩子都這麼說:“你要好好上學呀,將來要像定保一樣。”兩個人爭吵就會這麼說:“你牛,你再牛還能牛過定保去!”那時的定保就像大東山一樣確有讓人仰視的高度。

  可聰明能幹的死鬼卻愣是得不到父親的歡心,橫豎看不上他。越渴越吃鹽,和雲蘭結婚五年生了兄妹四個孩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這在那靠吃稀粥爛菜度日的年月,這不是要命嗎!他爹一氣之下,山羊鬍子一撅,眼一瞪――分家。他爹一個錢也不給,於是他就一個人跑到小村大南頭,半宿半宿地挖山坡,硬是啃出了一塊兩間房大的地基。在那裡他支起兩間泥坯房,全家就在那裡扎了根,這在那年頭叫光出身。站在遠處看他那兩間小房子,低矮瘦小,顯得可憐兮兮的,就像是小村的傳說中一個後娘生的孩子。那時的死鬼可是生產隊里最能幹的,他所使的工具都比旁人的大一套,小村的人都稱他是萬能牌兒的……

  雲蘭翻了個身,一絲笑意飽醮月色,寫上了她有些乾癟的嘴角,如月下的一朵黃菊,使此時的小村的夜色平添了一分凄楚的詩意。

  改革開放像一縷春風刮進了小村,死鬼把上衣一甩,帶着他那個小組辦起了磚瓦窯,一路小跑直奔小康。夫妻倆蓋起了兩處八間青磚大瓦房,分給了兩個兒子,給遠嫁關外的女兒置辦了一份很體面的嫁妝,還給小三兒準備了四間房的磚瓦。小村的人沒有一個不誇獎不佩服的,都說:“這回這萬能牌兒的可要伸伸腰喘喘氣了。”可天妒英才,這腰還未伸直,氣也未喘勻,他就得了白血病,在炕上躺了一年,就撒手西去了。死前兩眼直勾勾地看着雲蘭,一句話也不說。雲蘭就打開收錄機大聲對他說:“你放心地去吧,我死活都會守着孩子,我錄下來讓大夥作個證。”定保慘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斷斷續續地說:“西邊……那兩間小房子……不要……拆!”說完兩眼一閉,撒手西去。他的西去,帶走了小村的精氣神,幾天里小村裡沒有一個人去地里幹活。兩人走個對面,都只是嘆氣搖頭:“這人呀,活着啥勁呀……”

  院里的公雞一聲長鳴,打斷了雲蘭的深思,夜已三更了。炕西頭的小三動了一下身子,就又睡了過去。她看了一眼三兒子,不禁在心裡罵了一聲死鬼,你可是省心省意去了,可我呢,罵著罵著就又沉入了回憶……

  那一年她不到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保媒拉縴的把她家的門框擠得直顫悠,可她一看到那台錄音機,一想到小三兒,就硬是關上了那扇通往灑滿陽光的生活之門。這小三兒真是不讓她省心,他好像不是他爹生的,身材瘦小,卻長個大腦袋,下巴邊上還長了一個怪瘡,四季濃血淋漓,無葯可醫,可他畢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呀。不指望他將來能頂門立戶,但必須得讓他生活在自己的視線里。於是她挺直了腰板,開始進進出出她的家園,一如她的那個死鬼。這一守就是三十來年呀,這三十來年她守住孩子守住了家,但她無法守住自己大好年華,想到這她的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不再光潔的身子,摸到了自己的私處,霎時有了一種飄然的感覺,但剎那間又跌回了炕上。咳,三十年呀,已記不起你在夢裡有過多少回來到我的身邊,心裡像貓抓一般難以忍受。可現在自己已像是一條幹涸了的河床,激不起一絲的漣漪……可這一摸卻使她想起了前天晚上的那一幕……

  現在的小三已快三十了,每天都在給別人開車。前天晚上回家早了點,他就到院子里的黃瓜架里擰了根黃,用手一擼就吃了起來,這時有一隻大公雞把一隻母雞追到了他的跟前,一下子跳上了母雞的背,發出了歡快的叫聲。正在這時雲蘭叫了他:“三兒,給媽取把柴禾來。”可沒聽到小三回聲,她抬頭一看,小三正大睜着兩眼,嘴裡含着一塊黃瓜都忘了嚼了。她一看院子里的情形,立馬明白了怎麼回事。這時大公雞已跳下了母雞後背,母雞也歡快地拍了拍翅膀,跟着大公雞跑到牆角去了。她好像突然發現,對自己的小三兒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一種愧疚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胸口……

  小三這幾年肥了,他沒有他爹那兩把刷子,可也有他爹的那股聰明勁兒。他跟人家學會了開拖拉機,又自己學會了開汽車,開四不像(我也說不清是什麼車,小村的人都這麼說)。現在南北二庄有了許多石材廠,他給人家開車,活計四季不斷,於是他在小村的歷史上也就有了兩個亮點:他給家裡買了一台彩電——也是小村第一台,使小村的人能夠看到外面有聲有色的世界;他自己買了一部手機——也是小村的第一部,而且一直引領小村手機的潮流……可是雲蘭就是不讓人給他提媒!

  月光已上了東山牆了,屋子裡暗了下來。小三兒翻了個身,黑瘦的臉兒正朝向雲蘭,雲蘭看了看正融進暗夜的三兒子,兩行清淚流下了眼角,打濕了小村的夏夜……

  小三呀,可不要恨***呀!不是我心腸狠,也不是沒有人提媒,是因為你有肺病,這些都是你知道的。醫生說你活不長,要是再給你說個媳婦,那不更成了秋後的螞蚱,蹦達不了多久。再說了,給你說個媳婦,也像你爹一樣,兩眼一閉,留下人家一個,像我這樣生活像黃蓮一般的人嗎!***我做不到呀,我的小三兒呀……

  想到這,她不忍心再看小三兒了,翻了個身朝西躺着,這一朝西,就又使她想了那兩間小房子,三十年的風風雨雨,早已使它破爛不堪,幾經收拾,也無法阻止它的坍塌,就像無法阻攔風燭殘年的老人走進暮色一樣。現在只剩下一面西山牆了,那是她特意讓兒子們留下來的,有時她在那裡一站就是大半天,小村的人有時也有意無意地站在這堵牆前呆立一陣,然後搖搖頭默默地走開……月光不知什麼時候已溜出屋子,屋裡更暗了,雲蘭迷迷糊糊地枕着小三兒的鼾聲睡去了。

  小村的明月如淚,靜靜地濕潤着那堵牆。那堵牆靜默成了小村一本傳記,成了小村一頁泛黃了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