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城的春是海妖夢裡面的歌,耀得刺眼的陽光,淺藍色的塵絮,以及塵絮和陽光間信步而游的俊美少年……
清冷的風在耀耀皓月下的夢廊里縈繞徘徊,千年萬年,亘古不老。
沉默了很久,揚着頭看月亮的清秀少年安靜謙和的微笑,柔聲輕語:“莫小魚,我已經放手……”語罷即轉身離去。青玉色的衣襟卻隨着心的方向仍不願離開,裸露着的蒼白色冰涼如大理石的胸膛逆風而行。
一步兩步三步。
“莫小魚,我喜歡你!”
四步五步六步。
“莫小魚,永遠守護你!”
七步八步九步。
“莫小魚,對不起!”
……
風灌滿了白色袍子發現馨香的聲響,清瘦的身影漸漸隱到了深霧裡……
一百一十八步一百一十九步一百二十步。
“莫小魚,我放棄你!”
那個且說且行的謙和少年微笑走了一百二十個步子,於是和她有了一百二十步子的距離。晶瑩的淚珠終究未理會強裝的堅強,垂在濃密的睫眉上,墜落。因為他明白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承諾……包括承諾放棄……
一色的墨黑,燦爛的繁星墜下明亮的光,擊穿濃重且厚的霧。於是海面泛起了耀耀的銀光,彷彿神為他的子民,吟唱着最好的曲……
一艘豪華的巨輪劈開了浪與霧,撕開了墨的夜,像一匹駿馬駒兒撒了一個歡,馭着銀的光神的曲,徐徐駛來……
月光撒進巨輪的船倉窗子里,某個女子柔軟乖巧的發間。船艙內安靜簡約舒適,只有風順着開着的窗撩亂了電腦旁邊沉默的稿,嘩啦啦,嘩啦啦。女子呢喃的夢囈,翻身,一滴淚的聲音打斷了單調重複的風。女子在夢鄉里沉沉嘆了一口氣,風卻很快帶走那聲嘆息,淚滑過的皮膚也被它扯得微緊。那嘆息聲於是似一聲響箭,輾轉了幾個千年,繞了幾個彎卻終究未曾繞進那個傷心少年的耳朵里……
沉甸甸的,壓彎了夢的容顏……
“尉遲……對不起……”
呢喃聲中,枕邊的墨色玉簫也不回應,側着黯然的眼,彷彿回憶自己曾經唱過的曲……
流年的哀傷在他們明媚的額角間匆逝不見,陽光投進發梢的陰影裡面。伴着沉甸甸的櫻花雨……南歸城的春歌在沉甸甸的櫻花影里墜落……
清晨的海風咸且濕,刺激着剛沖洗過的皮膚。略略濕着的黑髮柔軟地垂在肩頭,橙色的陽光溫和地驅散了風的冰冷。總是到了春了,連一向冷漠的海也透出蔚藍的暖來。
安靜的甲板突然傳來一片喧鬧聲。
“我們家那兒的槐樹底下每年都會有個老太婆,她每年只來四次,逢每個季的季末就來講故事,可是啊從來沒有人敢去聽……”一個少年絮絮地說著,站在船舷邊的岑小滿依然盯着蔚藍的海,並沒有回頭。興許覺着肩頭被濕頭髮蓋着不舒服,她撩了撩發間,把墨黑的發撥了開,露出了白皙的頸和小巧的耳朵。那片喧鬧的人群中有幾個青年人便止不住自己的目光了,盯着岑小滿的背影怔着,說話的少年似乎也察覺到了,只不尷不尬地說下去了。
“那老太婆可邪門兒了,沒人知道她活了多久,村裡最老一輩子的在兒時就見到過她,他們叫她阿木婆,誰家的小孩不聽話了,他們就會說,再鬧就把你送給講故事的阿木婆……”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起反哄的聲音,多半是幾個青年人的。女孩子們卻饒有興緻地聽着。
“喂!張小忠,你再鬧你來講?!”聽出那少年聲音中的一絲不樂,急於聽故事的女孩子都責怪那個叫張小忠的人。
“鳴守,你別理他!”一個結實的女孩子推推搡搡地把張小忠擠到了人群外。
少年似乎對這樣的結果比較滿意,於是繼續了話題:“雖然幾十年了都沒有人聽她的故事,可是每年阿木婆都會坐在槐樹底下,阿木婆是瞎的,她每年都一個人坐那兒把故事講完,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周圍是空的……直到我五歲那年蹲在她旁邊聽她講了一個故事……”少年突然停了話頭,有意無意地瞄了岑小滿一眼,仍只是個背影。
“鳴守,說啊……”那個結實的女孩子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嗲着聲音催道。
“小同,他那是瞎吹來着,他知道個屁”,那個張小忠不知何時又貼到了女孩子旁邊,討好着說。
那女孩正要撒火,那少年清澈的聲音又傳了來:“可是……至少我知道,她今天會有艷遇。”少年人手裡不知何時多了枝鮮花,在眾人起鬨聲里遞給了小同,女孩子寬大的臉立刻紅了起來。又鬧了好一會,人終究依稀散卻了。
岑小滿在海風中站久了,微微感到一些涼意,想轉頭回去拿一件披肩。側過身卻發現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孩子,很高的個子,復古白色襯衫,她的視線恰好與他的鎖骨平齊——一條黑色的皮繩,下面的掛墜隱在衣服里,透出瑩瑩的白光,白襯衫胸口的位置隱隱透出乾澀的紅來,像小指頭那麼大的一塊血痂。她盯着看了半天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忙抬頭看他,清秀極了的男孩子,五官像最漂亮的女孩子一樣精緻,一剎那,她竟覺得眼熟極了。
她暗自驚詫,他卻謙和地微笑着看着海:“阿木婆春天裡講給我的故事”,他停頓住了,轉頭盯着岑小滿的眼,一字一頓認真地說:“下雨的時候,我們會相愛。”
透明在猶豫的指間縈繞,南歸城,是一座溫暖哀傷的水城池。我祈求讓我的所愛永不到達,願那一切只是她純澈的夢裡面溫暖的永無島……
白色的稿紙上散落着幾個詞——平陵、玉簫、水洞,兩具骸骨……
岑小滿氣惱地扔開筆,還是沒有進展啊。餘光無意掃到那隻墨色的玉簫,一時間恍神好久,“別著急……”忽然間的聲音讓她心底一驚,她驚愕地尋那聲音的來源——並沒有人啊!她突然一陣泄氣,真的要絕望了,從前的日子是好好的,從什麼時間開始糟糕起來的呢?或許是那天吧……
岑小滿在陽光下盯着自己透明的指尖,思緒漫延開來……
“喂,賭神嗎?”
“你誰啊,大清早的!”梁宇坤的聲音嗡嗡的,很氣惱的樣子。岑小滿在電話那頭盯着腕錶指向早晨10點的指針,淡淡地開了口:“我是岑小滿……”
“啊!小滿啊!那個……”
“我是想問問平陵密洞里兩具骸骨的結果出來了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梁宇坤的聲音很猶豫:“一時也說不清楚……十點一刻避風塘見吧。”
岑小滿看看時間,十點零三分,立即掛了電話趕了出去——梁宇坤家到避風塘有十分鐘的路程,但她知道他不可能遲到的,同時他也很討厭別人的遲到,當然,還有一個原因的……
遠遠地透過落地玻璃窗岑小滿就看到梁宇坤衣冠楚楚地端佇在陽光里,他是個中等塊頭的黑瘦青年,眼睛很亮,眉宇間有一股憂鬱的氣質,25歲,清華計算機專業博士出來以後卻做了考古學家,很有吸引力的一個浪子。反觀自己,從前是同一個初中的同學,可現在自己只是個碩士生,出來后就去做了記者。
“岑小姐可是個大忙人,難得還有空理我們這些閑人。”梁宇坤這麼說著的時候微笑着盯着她看。
“別貧了啊,快給我講講吧!”
“行啰,再等一會,馬上開始。”
“等什麼?”
梁宇坤並不再看她,只是瀟洒地打了個響指:“waiter,兩杯奶茶。”說完即刻打開一旁的筆記本電腦,簡要地解釋起來:“上次在平陵神秘水洞里發現兩具骸骨,呃……當時你也在場,情形都很清楚。據骨骼分析科的教授說,腹腔部插着白色玉簫的那一具是女性,這是她的面部還原像……近似度達到98%,你看看吧。”梁宇坤小心翼翼地把屏幕推向岑小滿,岑小滿一望之下嚇了一跳,她一下子明白梁宇坤為什麼這樣小心翼翼的——那個女子跟她驚人的相似!梁宇坤埋着頭繼續敲打着鍵盤,不一會翻滾出來的數據蓋住了那個女子的復原像:“另外還有一樣很奇怪的東西,你看,數據分析顯示,她頭骨的生長年齡比身體的長了兩年之久……”梁宇坤早已察覺到小滿的失常,但仍硬着頭皮將他這些天來廢寢忘食收集來的材料告訴她,或許這才是對她最好的幫助:“另一具骸骨呢……很難分析出他的性別……”
岑小滿冷冷地抬起了頭:“怎麼說呢?”
梁宇坤獃獃地望着她疲倦的眼睛,很久很久,忘了回答。透過落地玻璃窗,只有兩杯奶茶在靜靜地失去溫度……
我祈願吟唱着最古老的封印,墜入六畜輪迴,在輪迴裡面唱着陰冷冷的歌……
惟願我主,佑我所愛……
耀眼的陽光一點一點在她的手指尖收聚光芒,她的心裏面不知怎麼的有一點點思念起梁宇坤來,她瞄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手機,終究沒能鼓起勇氣打過去,也許慢慢的,她的心底也會遺失什麼東西吧……
為了遺失掉那些東西吧,她決定今晚去參加大廳里的那場舞會……
岑小滿出現在綴着中世紀大吊燈的大廳時,所有人都聽到自己的心顫動的聲音。黑色的晚妝使她看起來更像是幾千年前的怨靈。在眾人的驚詫中,岑小滿漫不經心地尋找着那天遇到的那個少年。可是並沒有尋到那熟悉的復古白襯衫,她的心底竟慢慢升騰起一些失望來。去甲板上吹吹風吧,她不禁想起了梁宇坤最後的話來——也許能夠打開你命運開啟的就是這兩具骸骨吧……小滿,我真的想成為千年之前的退魔師,那麼小滿……你是否可以允許我來守護你呢……
她在夜風中輕輕地嘆息,她登上這艘駛住南歸城的無主巨輪,或許就是對這段感情的最好回答。但是呢,梁宇坤,終究是對不起的,因為那個一直在夢裡和我攜手而游的少年,清秀的臉龐和謙和的微笑……我已然愛上了他呢……
“你在等待我嗎?”岑小滿一側身,欄杆上趴着的少年仍是那樣謙和的姿態。岑小滿一時只覺心中酸楚,沉澱了幾千年的什麼東西突然翻騰起來,這個姿態呢,多麼多麼熟悉的……她輕輕地嘆:“是的……”散在了夜風裡面,那個少年,是否聽見?
少年伸出修長的手指,遙遙地指對夜風,遙遙地指對北極啟明星:“北落師門,總是束縛並沒有自由,可是呢……我不知道是否應該……”他轉過身來看她的眼:“可是,你相不相信那個故事?幾千年前我們相遇相識,有過歡喜和悲傷,有過迷茫和矢志不渝,有過相思和無奈,你相不相信呢?”
岑小滿徹底愣住似的,半晌方喃喃地說:“一直以來在我的夢裡頭,有個男孩子對我說他要守護我遠離邪惡……我看着他心痛或流淚並不能救……那是已經存在過的故事嗎?我並不可以改變的。”
少年對着遙遙的北落師門,從自己的頸間取下皮繩和掛墜——一隻白色的玉簫,上面有一小塊血跡:“北落師門從來不憂傷不流淚,可是莫小魚,難道這就是我等待的你給我的愛情……”
岑小滿愣愣的,這或許該算做他的拒絕吧,拒絕他自己等待了千年的感情,等待了千年的女子,等待了千年的對不起。可惜啊,全都拒絕掉了……
夜很凝重很凝重,風裡面只有岑小滿一個人站在甲板上,一絲閃爍劃過她的眼角,是流星雨吧,岑小滿沉沉地嘆道:“尉遲,北落師門真的不流淚嗎?”
只是那個鬱郁神傷的女子永遠不知曉吧,有個謙和哭泣着的少年對着她瑟瑟的身影,失落掉自己的信仰——是不是真的,下雨的時候,我們可以相愛……
山南為陽,水南為陰。
南歸城,是一座鬼城池……迷失在眾神和冥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