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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味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一

  江漢平原寒冷的冬天,狂風撕扯着老柿樹上的枯枝。枯枝落在簡陋的土屋外,長生娘咽氣在簡陋的土屋裡。苦命的長生,那年七歲。自此父子相依為命。

  長生娘入土,年關近了。父子倆正哀哀,民兵二虎子來傳話:

  “長生爹,隊部在渡口扣了個人,流竄犯,大隊長叫你今晚去守夜。”

  長生爹摸出碎煙絲,裝了一鍋,卷根紙筒在油燈上一燒,燃着煙鍋,吧嗒吧嗒猛吸兩口,微弱的火星似乎讓他感覺身子暖和了,起身朝隊部走去。

  人關在隊部的牛欄里,茅草遮頂,四面透風。牛倌老倔頭詭秘一笑:

  “是個娘們,公社不肯要,說是讓隊部酌情處置。人交給你,牛一條也不能少。”

  說完,抖落身上的積雪,腰間拿出手電筒遞給長生爹,算是換了崗。又不肯即刻離去,傻傻笑了一會,才盤着一雙羅圈腿嘻嘻地消失雪地里。長生爹亮起手電筒,牛是九條,一條不少。照一照乾草堆,看見一娘們身子捲曲着,懷裡摟着個小子。小子瘦得像猴精,長生般大小。娘倆枕着一隻駁了漆的杉木箱,冰涼冰涼的,瑟瑟發抖。細瞧娘們,三十歲不到,襖也沒穿,衣着單薄,大冬天裡有些顯山露水。狐眉狐臉的,着實也有些整齊。睫毛下的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長生爹,三分畏怯里含着七分乞求。長生爹心軟,娘倆又凍又餓的,這樣下去估摸捱不到天亮。自己沒帶食物,身上一件破襖又脫不下來,昏天雪地北風怒號,長生爹可憐道:

  “大妹子,你若放得心,娃我帶回去和長生一伴,咱家長生和他一般大。你別犯傻,在這裡等着,我給你弄點飯菜,抱床絮。”說完,又自言自語道,“造孽,再大的錯也不能凍死在牛欄里。”

  娘們不說話,攏一攏散亂的頭髮,嘴角抽搐一笑,算是同意。因這一笑有些嫵媚,長生爹胡亂想了許多。安置好猴精,長生爹將帶來的飯菜遞給娘們,看着娘們狼吞虎咽吃下了,又給娘們蓋上了絮。自己困在牛腿下,藉著牛身散發的體溫和娘們說了半夜話。後來有人揣摩他們還做了其他事,卻是無人見證。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七,大隊長電話搖到公社,公社放了假。牛倌老倔頭髮了倔,只管牛,不肯管人。大隊長焦躁,對二虎子道:

  “通知長生爹,娘們交給他,就說是任務,隊里記工分。大家過一個安逸年。”

  二

  娘們帶來的猴精叫水生,和長生同年。第二年大隊辦學校,長生、水生都是八歲,隊里指定長生去上學,娘們流淚。長生爹安慰:

  “咱們誰都不偏心,抓鬮來定,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娘們請二虎子公證,這時的二虎子已是生產隊隊長。娘們會寫字,一張紙條寫着上學,一張紙條寫着在家。鬮在桌上一丟,長生讓弟弟先抓。水生也不客氣,擇了一張遞與二虎子,二虎子打開念道:在家。娘們一驚,恐慌之後撿了另外一張紙條,轉到二虎子身後,悄悄遞與。一陣耳鬢廝磨,一股透熱的香氣從二虎子的鼻孔沁入全身,二虎子觸電般神魂顛倒,趕緊改了口:

  “是上學,是上學哩。”

  長生爹蹊蹺地看着二虎子和娘們,轉過頭又看了長生一眼,眼神慈祥而又無奈,把個煙鍋子在桌上磕得山響:

  “隊長公證,想必沒錯,就這樣定了吧。

  水生上了學,長生孤獨的坐在家門口,淌着淚望着上學的小路發獃,長生爹吧嗒着煙鍋在身後勸慰:

  “長生啊,你娘走得早,後娘不諳農事,咱家底子薄,一家子人要吃飯,你替了爹,爹心裡記住了。”

  長生回頭,看見爹眼裡噙着淚花,應道:

  “爹,我不怨你,也不怨後娘,都是一家人了,哪裡還分個彼此。”

  日子有聲無痕,長生十三歲那年,秋雨出奇地繁密。長江一漲水,荊江大堤開始搖晃,長生替爹上了堤。不幾日東荊河又溢了,選上村支書的二虎子響着銅鑼,邀着社員去搶險,長生爹二話不說,裝滿煙鍋就出了發,自此一去不回。

  從此長生成了家裡頂樑柱,在家打柴擔水,生產隊里掙頭等工分。生活平淡、樸實,從不超支。水生高小畢業后要到新溝嘴上中學,後娘看着長生,眼裡的光束有徵詢,也有乞求。長生明亮,毫不猶豫拿了打柴的桑木扁擔,將水生的行李和書包捆紮好,一肩挑了,對後娘道:

  “學校離家遠,二十多里地,弟弟贏瘦,我去送他。”

  後娘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一手拉着水生,一手扶着長生肩上的擔子,母子三人眼淚四行,一路默默。淌着膝深的水,後娘看着兄弟倆安全過了渡,上了岸,背影漸小、漸模糊、消失在路的盡頭才迴轉。

  過了渡口路就寬了,路邊的野棗,田埂上遲熟的秋桃,長生眼尖,滿滿摘了一包袱。自己不捨得吃,全都塞在挑子里:

  “哥給你攢着,學習時餓了,也可充充饑。”

  一路上,逢見熟人,長生自豪地搶着說話:

  “這是我兄弟,要到新溝嘴上中學哩。”

  送罷弟弟回來,已是半夜,後娘在家望着,飯菜也不知燙了多少遍,熱乎乎的。長生和着鹹菜一口氣吃了三碗。口臉也不洗,倒頭便睡,他不能耽誤了明天的工分。

  時間久了,後娘想水生,在長生面前噓長氣。長生收了工去學校,每次都拿出平時余出積蓄,買一些弟弟喜歡的食物。當他趴在教室的窗口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娃子們讀書,都和弟弟一樣猴精猴精的,思忖讀書辛苦。他對弟弟道:

  “肚裡多裝書,也要多裝食,以免娘記掛。”

  回家后長生告訴後娘:

  “咱們家水生又長胖了哩。”

  看見後娘笑,長生也笑。

  三

  水生畢業后回家務農,沒有力氣,麥韭不分。支書二虎子動員他當兵,長生陪着水生一同去應徵,不想水生落下,長生選上。部隊上的軍官說長生是個好苗子,點名要他。回到家裡水生無精打采不吭聲,後娘知道了也苦着臉唉聲嘆氣:

  “長生啊,你去了部隊,家裡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長生安慰道:

  “娘,咱不去不就得了。自打我七歲時跟您不曾分開,現在怎捨得離開呢?”

  “可部隊上要人啊。”

  “我想好了,您看我這身體,在家種地不比別人輸。部隊上要人,就讓水生去。”

  長生一番話,後娘轉憂為喜。置辦了幾碟小菜,沽了酒,擺了一桌,請了支書二虎子斡旋。不幾天,二虎子跑上跑下一番打理,事情如了願,弟弟水生當兵,哥哥長生種地。

  水生走了后,大集體散了,分田到戶。長生在家侍弄幾畝責任田,三年後有了些許積蓄,心裡也有了人。只等蓋了房子,將對河的香香娶進門。

  長生央後娘向二虎子說話,河邊柿樹旁的一口古窯是原生產隊的,長生想借來燒一窯磚。

  二虎子當即拍了板。接下來,運土、和泥、制胚、晾曬,長生白日種地,夜裡制胚。有月光的日子,香香劃了船過來,着一條花邊裙子,坐在柿樹下風乾的磚胚上,一邊納鞋底,一邊陪着長生說話。

  活兒累、臟,長生不讓後娘干。後娘知道長生能量消耗大,夜夜都做了可口的飯菜送到柿樹下的古窯邊。有時見着香香陪着長生,套個客氣,也不多說話,抿口笑着就退了場。打聽得香香家裡姊妹多,經濟不寬舒,再次送夜飯,先瞅一瞅,有香香在場,多做一份,躲在預備燒窯的乾草垛旁,喜滋滋地看着他倆吃完才回屋。

  柿子熟透的時侯,長生的辛苦有了回報,一窯磚出爐,一色的灰青,個是個、塊是塊。長生心裡舒朗,估摸這幸福,伸手就摘到。

  長生正醞釀蓋房子,後娘讀了水生部隊上打來的信:說是要轉軍官,已找人物套了交情,需用錢去走動。

  家裡的底細後娘和長生有數,湊不出現金。長生怕後娘急壞身子,商議道:

  “房子別蓋了,柿樹下的一窯青磚值個千把塊,老倔頭的小子等着蓋房娶媳婦,不如賣給他,救了水生這急。”

  後娘一番推辭,又沒有更好的辦法,見長生主意已定,喚來支書二虎子做中間人,那窯青磚賣給老倔頭。這以後,老倔頭的小子娶了媳婦,水生在部隊上也提了干。只可惜長生,醞釀好的房子化着一個夢,原來這熟透的柿子呵,竟“柿”與願違······

  香香傻等着長生,家人卻等不及。香香的二妹已十八,也是花開的年齡,對象談好了,男方催着要人。收了大麥再割小麥,這是正理,於是乎香香父母急切地為她尋婆家。

  直到鎮上的賴疤頭有財託人送了彩禮,長生才知夢破,終日里悶悶不樂。後娘看出端倪,去了一趟對河,借故討鞋樣進了香香家。香香躲在房裡想長生,後娘牽了香香的手:

  “我們家長生,是方圓百里最好的後生。”

  香香點頭:

  “可他沒房子,拿不出彩禮呀。”

  “房子遲早是要蓋的,到時候咱家的彩禮沒人能比得上。”

  這話說得大,香香疑惑:

  “我耽誤了不要緊,就怕耽誤二妹。”

  沉默半晌,後娘嘆口氣:

  “那倒也是。只不過你和長生相好一場,是緣分。他托我捎了一枚戒子,你好好收着,也算有個掛記。情未了,總有相聚時。”

  香香和長生一樣,沒讀書。她沒有多想長生怎麼會有如此貴重的戒指,也不十分明白長生娘“情未了,總有相聚時”的寓意。只覺得長生娘的話有學問、好聽。收了戒子,她一直將長生娘送到河邊,羞羞答答地拿出昨晚趕製好的鞋遞給長生娘:

  “娘,我先叫您一聲。沒福氣做您的女兒,對不住您,也對不住長生。戒子我替他保管,這鞋您要他收下,下輩子我做他媳婦。”

  後娘顫巍巍地應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接過鞋,解開紅絲綢包紮的同心結,藏青色的燈芯絨鞋面,鞋幫上鑲着鬆緊,式樣比商店裡擺放的樣品還要精緻。一雙走了邊的墊子,各綉一棵柿樹,花叢里一對喜鵲相依相偎。千層底的針腳,不是梅花形,也不是對針子,細細密密的柿樹花開滿鞋底。這香香,不僅心細,手也巧哩。後娘憶起那個皎潔的月光伴着綻放的柿樹花的夜晚,靜謐的古窯偎着緩緩的流水,長生摘一朵柿樹花戴香香頭上,香香擦一把長生臉上的汗珠,那情景叫後娘一陣忐忑一陣心傷。這對小家,可知道柿樹花開了要敗······後娘愧疚、自責,收淚不住。目前這一切,都是因我的私心,我的偏袒!

  回到家裡,後娘將鞋藏起,她怕傷及長生的心。

  四

  水生官運亨通,一直升到團職,再不如以前猴精猴精的,鼓起將軍肚,娶了城裡的女子做媳婦。探親時領回家,毛乎乎的眼睛,水蛇腰,鞋跟高得沒有水生攙扶就要歪倒,香噴噴的氣味,溢滿兩間土屋。後娘和水生媳婦拉話,水生媳婦花言巧語要這要那,後娘看出這兒媳外表包裝超過內心的實質,不高興了,鼻孔哼哼的:

  “你可知道,你哥為了水生,還孤着身子呢。”

  瞅空後娘對長生道:

  “長生啊,你弟媳是個驢蛋,我可不許你娶這樣的媳婦。”

  後娘好大脾氣,長生苦澀一笑:

  “娘,您看我都三十了,城裡的女子我看都不敢看一眼,不打光棍就不錯,哪裡還能擇人家呢。”

  後娘笑:

  “一個大男子,不說泄氣話,現在世道好了,娘不給你操辦婚事,不是沒能力,是怕傷你的心,你只管等着。”

  夜晚,咯吱、咯吱的床板聲伴着弟媳喲喲呀呀的輕吟,越過了那堵紙糊的牆壁,一直傳到長生孤寂的夢裡。長生掛滿淚水,想香香。

  晨醒,長生呵呵的笑:

  “水生,腳涼了,再不須放在哥胸口捂了。”

  水生臉紅:

  “哥,你也老大不小,咋不成個家呢?”

  長生道:

  “那話說來長。你能娶上城裡的媳婦,給咱家爭了光哩。”

  翌年,弟弟轉業到縣裡某局當了副局長,漸漸地就很少回家了。有一天後娘病了,長生雇車送到縣醫院,湊不夠手術費。好不容易找到水生,水生掖着個公文包,沒等長生話說完,撂下一沓錢:

  “哥,娘就拜託你了,我有一個緊急會議,忙。”

  長生把話傳給娘,同去的二虎子一聽就惱:

  “這娃,咋當了官,娘都沒了呢?”

  “那是我做了虧心事,”後娘恨恨道,“這忙字,心旁一個亡。心死了,還算個人么?我只有一個兒子,就是長生。手術也不要做了,咱們回吧,我這口氣要斷在家裡!”

  回到家裡,後娘病就重了,卧床不起。長生端茶遞水,洗衣換被,既不含糊又沒有半句怨言。後娘卻眼淚不幹:

  “我割了心頭肉,餵了白眼狼。長生,不要在娘心口撒鹽了。”

  長生知道後娘有心病,勸慰道:

  “娘,您常教我看得遠,今個兒自己咋想不開呢?兒不孝,不能治好您的病,心裡好苦。”

  “長生啊,你不用苦,娘這不好好地活着么,”聽了長生的話,後娘露出笑容,“娘一生愛面子,自打這一病,顧不得收拾是這手臂抬不起來。長生,娘今兒高興,心裡也明亮,你替娘梳梳頭。”

  長生扶着後娘坐起,將鏡子放在後娘面前,替後娘梳頭。見後娘白髮多於青絲,鼻子酸了:

  “娘,您頭髮都花白了。”

  “是啊,娘這一生,走着走着就老了,人一老頭髮就白了。白就白唄,又怕人看見,將白髮裹在青絲里。就如娘這心,生得不正,總以為藏在自己身子里,沒人知道哩。”

  “這謎孩兒不懂,只是娘的心哪裡又不正呢?”

  “你為人厚實,今個兒有些話咱娘倆要說到明處。你還記得小時候抓鬮么?去上學的應該是你,那時候娘就偏了心。”

  “我知道,是我故意讓給水生的。”

  後娘道:

  “你這樣說娘心裡更不好受。後來當兵,也是娘慫恿你和水生調換,你不記得了?”

  “這事倒與娘不相干,我自願的。”

  後娘道:

  “那後來,娘犯了這一生的大錯,讓你賣了那窯青磚,誤你終身。”

  “我不後悔,主意是我拿的,娘哪來的錯呢?再說,都是命里註定。娘,不要胡思亂想了。”

  一聲一聲娘,清脆清脆的,叫的後娘心裡亂:

  “長生啊,娘最愛聽你喚娘,娘剛踏進這個家你才七歲,除夕夜娘包了餃子,放下碗你先水生叫了一聲娘,那時娘就想,應當做一個正直的娘,可後來······後來娘怎麼就糊塗了呢?讓你飽受了半輩子的委屈。”

  “我不委屈。這些年來,您不曾怨我、罵我,一日三餐都是熱飯。換洗衣裳漿得凈、補得牢、疊得周正。第一次吃娘做的餃子,皮薄、餡鮮、味長,您說一年一餃,當時我說要是八歲就好了,可以多吃一個,您聽了將自己碗里的倒給我,那時我就想,娘是餃子皮,兒是餃子餡,融合了再不分開。年小月半大,正月十五,二虎子叔端來糰子,您見我還在咂嘴,親手學做,那個認真和細心勁兒,料子磨得細、蒸的透;嵌子揉得潤、醒得好;餡兒呢,炒得脆,香噴噴。長生還盼着過年,吃了娘做的餃子,還要吃娘做的糰子哩。”

  “你這孩子,話雖好聽,戳娘的心,自打娘跨進這門檻,看着你八歲打柴,十歲接了老倔頭的手放牛,砍草、鍘草、過篩子、清圈糞、刷牛槽、墊干土,伺候的不是牲口,是牲靈。那時娘就看出你是一個有責任和良心的孩子。十三歲上堤,十四歲下地,你爹走後家裡大小事都指望你,娘哪來的由頭怨你、罵你呢。娘虧欠了你,好多話,都只有留着死後說與你親娘聽,我只覺得她老是瞪着一雙眼睛在盯着我,叫我這脊梁骨冰涼冰涼的。”

  五

  後娘垂危時,老支書二虎子來看望,後娘沒有給她好臉色:

  “二虎子,你還是民兵時,從渡口押我進村,從此我留下。我家裡的事你最清楚,長生今天的處境,我是偏了心,你也是一隻眼失明。”

  “這話怎麼說?”二虎子茫然。

  “長生上學,你說了假話;長生當兵,你做了手腳;長生蓋房,是你賣了他的磚。樁樁件件,哪一次少了你?”

  “長生娘,這不都是你的意思么,難道我這好人還不是了?”二虎子詰問道。

  “你是好人,我不怪你,我要你把這好人做到底。我死後,這房子歸水生,床頭這隻駁了漆的杉木箱,你很早就見過的,我要你把它親手交給長生。”

  “長生娘,咱們已經做了許多錯事了,這一次你就放過長生吧。”二虎子懇求道。

  “看來你已醒悟,只可惜過去所為如潑在衣上的墨跡,洗不凈。既然洗不凈,咱們不洗了。一切錯落我擔著,這不,我還落了筆,照我的意願行事就行了。”

  二虎子臨走,長生娘叫住他,遞給他一雙鞋,並附上一張紙條:

  “這鞋你交給長生,出這門時你叫他穿上。紙條么,有一天長生回來了念給他聽。”

  那年落第一場雪時,後娘死了,和長生親娘同日。遵她的遺願,葬在長生親娘的墓旁,老姊妹有話說。喪事畢,支書二虎子讀了後娘的遺書:

  “兩間土房及所有財產與水生,床頭那隻剝了漆的杉木箱歸長生。”

  眾人嘖嘖:

  “這女人聽說是出生闊人家的小姐,知書達禮,咋比常人都不如呢?”

  “養的不如生的,這有何大驚小怪。”

  老倔頭的羅圈腿靠着竹杖的支撐,也趕來恨恨道:

  “惡人做長了,一直要做到土裡去哩。”

  大家七嘴八舌,怪長生娘心狠。長生不語,流着淚拿起那條桑木扁擔,穿着那雙娘給她攢着的藏青色布鞋,挑了杉木箱和幾件換洗衣物,離了家。

  這時渡口已建了橋,再不用擺渡船,長生漫無目的地走在橋上,聽見一個聲音喚道:

  “長生哥,我等你好久。”

  循着熟悉的聲音,長生抬頭,原來是香香,着一條花邊裙,又學着城裡的女子,頭上系條紗巾,臉蛋如熟透的柿子,望着長生笑。

  見着香香,長生愈發悲悲的:

  “我娘死了,家沒了。”

  香香驚愕:

  “咋死了呢?一個月前她叫我橋上等你。可等着了你,竟見不着她老人家了。”

  長生驚愕:

  “等我?娘怎麼沒跟我說起過呢?”

  香香臉紅:

  “既然沒說,你來橋頭幹啥?還記得這枚戒子嗎?那天有財送彩禮,你娘借鞋樣,是你托她捎給我的。”

  長生搖頭,他當然不記得。

  香香接著說:

  “去年,有財有了外遇,趕我出門,你叫你娘來陪我,送錢送物。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有我。”

  長生越發莫名其妙。

  香香又說道:

  “你娘最後一次來,催我和有財快點離,說是我們家長生都等不及了。她還說,你天天在橋頭望着,還穿着我十年前給你做的這雙鞋哩。‘情未了,總有相聚時’這句話,今天,我終於明白了。”

  長生低頭看着鞋,才醒悟娘不會做針線,原來是香香多年前的信物。只不過後娘所做的這一切,長生渾然不知。

  六

  回到香香家裡,長生打開杉木箱,除了幾件後娘從未穿過的旗袍和絲綢衣物,箱子夾層內,金條、銀元、手鐲、耳環、還有閃閃發光珠寶項鏈,沉滿箱底。散亂的幾張發黃的老照片,記錄了後娘年輕時的美麗和曾經的幸福。聯想後娘晚景凄凄的,長生又一次失聲痛哭,不過這一次悲痛不再孤寂,有香香陪着。

  長生並沒有對後娘的這份大禮感到驚喜,悲戚中,他對香香道:

  “沒了娘,我這心裡沒了主。爹、親娘和後娘都在家裡,我不能忍心丟下他們,咱們還是回家吧。”

  香香無語,點頭。

  長生和香香回家時,兩間土房空着。水生讓老支書二虎子留下話,祖宗留下的房子,多少叫長生折幾個錢。

  沒有錢,長生兌換了一些珠寶,托二虎子捎給水生。二虎子驚嘆:

  “兩間茅草屋,怕是值不了這許多?”

  長生道:

  “兄弟一場,哪有什麼值不值呢?”

  二虎子拿出後娘留給長生的紙條,長生和香香不識字,他念道:

  “長生啊,娘攜親子來,在你的臂彎里合眼,跨過生死這一步。娘生時,總做錯事。唯獨這一次留給你悲傷,不是娘的錯,是天意。相處的時光一眨眼,眨眼間,娘好似在火焰上行走,腳不着地,是非曲直都在娘心裡。娘這一生,甜、酸、苦、辣、四味嘗盡,這第五味啊,幾分愧幾分愁,有些咸有些澀,含着辛又有悔,絲絲縷縷斬不斷理還亂,塞在娘心頭堵得慌,如今隨着娘的肉身一同融化,娘的心也就實在了。待到下一個落雪的日子,娘還來給你做餃子,你咂着嘴叫娘,娘最愛聽。不過啊,只聽說世上男女情定三生,我這個不稱職的後娘,還望你我母子簽約來世。恩情不是債,孝心值千金,娘記住你,你······恨娘不?”

  長生聽了偎在香香身上嗚嗚,二虎子也老淚縱橫:

  “好妹子,背了一生的惡名,誰又懂你的心呢?”

  後娘滿周年,長生在墳旁移栽了幾株柿樹,正在墳上培土,水生開着轎車來上墳,剛點上一柱香,轎車內喇叭就響了。長生想和水生嘮嘮娘,順便分一些娘的遺物給他。不料水生對長生匆匆點了一下頭,急忙上了車。望着車后遠去的沙塵與煙霧,長生一陣落寞襲上心頭。

  從此,長生、水生兄弟,形同陌人。

  長生後娘出身在漢口的一個好人家,讀過很多書,有一個如今都很時尚的名字,叫羅蘭。能知道的就這麼多。

  這是發生在上世紀下中葉監利縣最北的一個偏僻村子里的事。我把它記下,並為之感動。你若不哭,是我筆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