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之前,我住在一個叫“涼水井”的村子里,多年以後,村子里許多景物和人事都朦朧模糊了,惟有那口水井還不時出現在我的夢境,以至在二十年之後再見到它,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村因水井而得名,這個水井可也不是浪得虛名,水井位於村子西北方的一塊高地上,井旁並排有兩棵皂莢樹,皂莢樹向四面伸展的枝葉,葉葉相交通,像一頂巨大的綠色的帳篷籠蓋着水井,給井提供一遮風擋雨、冬曖夏涼的好去處。
聽村裡老人們說,這個水井始建於清道光年間,古井井檐用一塊大青石圍箍而成,長年累月,井檐的青石都被井繩磨礪出數十道深約二三十厘米的溝壑,年代久遠並不是虛言妄語,井壁砌以青磚,有一些草本甚至木本植物的種子隨風飄蕩在磚縫裡,便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這裡生根發芽,這“頑石數朵苔”的景緻,更增添了井的神秘和幽靜。
井很幽深,陽光在井裡經過折射反射散射等許多變化后,呈獻出晦暗混沌、光怪陸離的光學現象,更增添了老井的古樸淡靜,觀之,讓人生髮出一種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的出世情懷。
那時也沒有什麼冷飲、礦泉水,渴了,我們就用一根細紗繩拴住一個窄口瓶,放到井裡去取水,好久才聽到一聲“撲咚”聲響,拉上來,就是一瓶再優質不過的礦泉水,雖然沒有經過專家檢測,我敢肯定地說,這略帶着一些甜味的井水,絕對比得上現在廣告上浮誇的任何一種富含什麼礦物質的礦泉水,更何況,在我看來,這水還蘊含著濃濃的鄉情呢,水舀上來,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爭着喝,個個肚皮漲得像西瓜一樣滾熟透園。
每年春夏季節,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婦們在吃早飯前都到這裡浣洗衣服,這井旁也自然是落後封閉村子的娛樂中心和新聞發布會了,大嬸們說著東村娶媳婦、西家嫁女兒,張家豬下崽了、王家雞發瘟了等一些瑣事;大嫂們肆無忌憚地說著火辣的風情話,聽得前來幫媳婦打水的小男子漢漲紅着臉、低着頭遠遠地站着;聽得前來用皂莢洗頭的大姑娘心裡像揣了小鹿一樣亂撞,嬌艷的臉上兩朵粉雲飛。那場面真是溫馨和諧。
經常在老井邊,春風溫柔地吹拂着皂莢樹,發出像小提琴《梁祝》那輕柔低迷的聲音,湛藍的天空上北雁南飛,陽光從樹葉的夾縫裡穿透下來,照着下面一個胖墩墩的小姑娘,一條懶狗在小姑娘的腳前打着盹兒,小姑娘目光清純,唱着當時的流行歌曲。她就是我們村裡的四姑娘小芸,腦癱後遺症,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喜歡唱歌,她的歌聲給在井旁勞作的人們帶來歡樂。她的夢五彩斑斕,她的世界都充滿着真善美,她的人生字典里寫滿了愛。
井離家有500米遠,父母挑水,我們總是跟在身後,父親挑着滿滿的兩大水桶水,有時防止水往外面溢,父親還從井旁的皂莢樹扯一兩枝樹葉放在水桶上,防止震動,一路不滴地挑回家,我跟在身後,看着父親那挺直的脊樑,沉穩的腳步、高大的身材,感到父親是多麼的偉大、多麼堅強。
今年回老家,我特地繞道看一看曾經讓我魂牽夢縈、給我留下美好回憶的這個老井,當我看到這個老井時,我真的驚詫於它的變化了,
老井旁的兩棵皂莢樹早已被砍伐了,老井也被廢棄了,現在家家都安了自來水、自壓水井,龍頭一扭,就能出水,誰還跑幾百米來挑水吃,就是井口那具有古樸滄桑感的井箍也被政府的有關部門收藏,作為文物保護着。老井四周的田地,都蓋上雞棚豬舍,空氣瀰漫著一種難聞的動物糞便氣味。大概與自己心裡期望的落差太大,看了之後,心中莫名生出一種惆然若失的感覺。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賀知章是幸運的,雖然離開家鄉將近五十年,雖然回鄉時兒童相見都不相識,但他回來依然還能看到小時候門口前的鏡湖水依舊清澈、湖面依舊波光粼粼、湖裡依舊有綠荷映日、家鄉的春風依舊清新。而老井和我只有二十幾年未見,竟被損壞得如此不堪、令人心酸難抑。
這滴血的經濟指標,打碎了我兒時許多印象:現在家鄉,清澈純凈的塘水變得污濁難聞,長着青青河邊草的河道變成了生活垃圾場,明凈蔚藍的天空變得陰沉昏暗了,就是那略帶着桅子花甜甜香味的空氣也變得有一股腥膻味。
寫到這,我驀然想起了一句宋詞:“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哎!流光拋去的不僅是桃紅柳綠,同時拋去的還有父輩們的風華正茂,以及再也找回不來的清幽純凈的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