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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老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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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起老姑,如縷的情思就如翻飛的蝴蝶,俏生生地落在了老姑院中那棵裊娜的棗樹上。

  老姑家的棗樹斜倚在小院的東牆根,如閑雲般瀟洒,似輕煙般舒捲。當南來的柔風蕩平了原野、染紅了枝頭的時候,棗樹的枝枝杈杈上也就趴滿了綠綠的嫩芽,油油的、鮮鮮的,似乎有無數的春蛹正從中蠕蠕爬出;麥黃稻熟,暑浪襲人,拭一把額際的汗珠,猛抬頭,東牆根不知什麼時候又高揚起一襲綠底素花的輕紗,心頭便隱隱掠過絲絲涼意;秋高氣爽、天高雲淡,棗樹更見得文採風流:紅的棗、綠的葉,都精靈似的眨着眼,在秋風中輕歌曼舞,舒捲中天女散花般的將秋日的金陽撒得滿地都是;清風乍起,紛飛的棗葉化作了裙裾上溫潤的玉飾,鮮紅的棗子更成了耀眼的流蘇,婀娜的樹榦款款擺動不盈一拘的腰肢,傳遞給人以成熟的嫻雅,恍惚間,你會覺得這匯聚了日月精華的棗樹蛻變成了雍容華貴、風情萬眾的少婦;北風驟至,洗盡鉛華的棗樹一夜間似乎清瘦了許多,也拔高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枝椏任性恣肆的奮力向外張揚着,象位披頭散髮,骨突喉鼓的狂人,直竄出牆頭三、四尺許……其實留意到棗樹的四季形變,大約是十四、五歲的時候了,小時侯只知道老姑家有老姑燦爛溫馨的笑容以及燦爛溫馨中捧出的甜甜的棗子。

  捧着紅棗的老姑常常溫情的笑着:微張了嘴、眯着眼,笑便從眉梢眼角自然生出。每到老姑家,我就站在稍門洞里向里大喊:老姑、老姑。小北屋的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屋裡便走出慈祥的老姑。看見老姑,我頑皮的做個鬼臉,遙站在圪台下的老姑雙手在大腿上一拍,滿臉燦爛的笑道:“濤娃,你笑死人啦!”,然後微仰了頭陶醉地呢喃道:“我娘家人看我來了!”等我跑到跟前,就把我摟在懷裡,邊摩挲着我的頭,邊向爺爺說:“娘家的後人都這麼大了!?”於是棗子的香甜里溫馨與笑聲溢滿了寧靜的小院。

  老姑的遭際不似小院棗樹般文採風流。也沒有手中棗子的晶瑩溫潤。老姑15、6歲出嫁,24歲老姑的丈夫便因病在西安去世了;老姑有兩個兒子,少小離家,一個去了西安,一個奔了遼寧。成年的孩子們希望老姑隨了他們去安享晚年,以報母親的吐哺之恩。但老姑實在丟不下似乎承載了她整個生命中大半輩子苦樂年華的小院,於是老姑便常年的獨居着。

  獨居的老姑沒有一絲頹唐!小院西頭北房下有口水井,井口有個一米見方的井台,老姑象擦拭雕花傢具般的將井台拾掇得一塵不染;小小的一塊磚院總是清清爽爽,磚是磚、縫是縫;在院中央和西牆下面的空地上,老姑開出了兩塊菜地,一年裡的大半時間,菜畦里總是長滿了各色各樣的菜蔬:綠綠的韭菜、青翠的蘿蔔、鮮紅剔透的西紅柿,總讓我琢磨不透,老姑是用了怎樣的匠心、怎樣的手段才調教出這些個鮮嫩的尤物來!院子里栽種着蔥蘢的牡丹、妖冶的芍藥、清奇的金菊,斜倚的老樹遍布小院的角角落落,迎面而來的是令人倍感愜意的清新氣息。

  獨居的老姑是孤獨的。這是長大后我從老姑與我們一起時分外燦爛的笑容里品出來的。將近八十歲的時候(這是老姑的大兒子已退休,在家照顧老姑;二兒子因病故於遼寧,從安全方面着想為不使老姑情緒波動過大,大家約定不將這一消息透漏給老姑,但老姑似乎從蛛絲馬跡中已有所感知,只是不說而已,我想她是將它埋在心裡獨自品嘗體味這份慘痛。),不知從哪一次開始,團聚之後分別時,老姑總習慣湊在我的耳邊輕聲念叨:濤娃,什麼時候再來看老姑?……

  離開老姑的日子裡,夜深人靜,織娘唱晚之時,老姑燦爛的笑容、不舍的念叨,微仰了頭抒情般的低喊:“我娘家人看我來了。”滿足中夾雜着凄然的神情就油然浮現在眼前,每每及此,我就情不能已,禁不住潸然淚下,——老姑孤獨!

  孤獨的日子裡,老姑學會了許多手藝:剪紙、繡花、作布藝、……老姑的布藝給人的是一種乳鶯出谷的清新,老姑刺繡的花鳥魚蟲、人物故事無不惟肖惟妙情思獨運。小時候總習慣向老姑討取用布做的小玩藝。那些個小玩藝,色彩繽紛,小巧玲瓏,令人愛不釋手。後來才知道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小玩藝不知要耗去老姑多少心血,也就不輕易討要了。而老姑卻不時會問:“濤娃,怎麼不向老姑要小玩藝了?”然後變戲法似的從衣袖裡拿出做好的繡球、小豬、老虎之類的小玩藝,遞給我,看着我慈祥的笑着。我說:“老姑歲數大了,勞神費心的,就別弄那些了。”她卻說:“那費啥?搭會功夫唄!”老姑一如既往的做着我喜愛的小玩藝。

  兒子三歲的時候,老姑八十多了。她特意做了雙老虎鞋說:“給,這是你兒子的。”然後略顯疲憊的嘆道:“老姑恐怕真的做不動了。’一枚黃葉從我的心頭凄然飄落。老姑家的伯伯(老姑的大兒子)說,八十七、八歲時老姑還在縫紉機上做活,這大約是幾十年養成的習慣:歇下來就悶得慌。

  又是一年秋風起。蕭瑟中透出些蒼涼的棗樹仍固執地斜倚在小院的東牆根,痴痴地守望着,似乎還在等待着主人的歸來。歲歲年年延續着它傳唱多年的四季歌。

  老姑去矣,她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有她的爹娘,她的丈夫和兒子的世界。那個世界里,善良的老姑不會再孤獨,她定會像她用自己的生命和心血呵護過的棗樹般自由而快樂,定會像她笑着捧出過的棗子般熙暖而溫潤。

  願老姑快樂永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