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後山腰有一口老井,泉水四季不間斷的從岩壁上石洞流出。泉水冬暖夏涼,百年來默默澆灌着山下人家的心田。
我家吃上這口老井的水是土改之後的事情。爺爺、奶奶帶着我兩個姑姑和父親搬進了原本是地主人家的四合天井屋,貧下中農和過去的東家地主同飲一泉井水了。不知是因奶奶和地主家原本同宗的這層關係,還是大家共同吃水的緣故,在階級鬥爭最激烈的日子裡,兩家私底下是友好的。奶奶在世時常給我們提起那些往事,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奶奶給我描繪了這樣一幅景象:天寒地凍的清晨,通往老井的山路格外難行,擔任鄉農會會長的爺爺碰到鄰居家那些沒有扁擔高的小孩們抬水下山時,常常會先幫他們將水挑到平路后,才自己挑水回家。
識字不多的爺爺,雖然在舊社會受盡欺壓,卻明白地主不一定都是壞人這個道理。眼瞅着大伙兒天天挑水實在幸苦,爺爺便出頭請木匠用杉樹做了幾條梘溝,將井水一段一段的引流到山下新挖的井裡,省去大夥每次挑水都得上山下山和肩挑背馱之苦。爺爺想在緊張的鬥爭氛圍下,力所能及的給大家都帶來一些便利,不管怎樣革命、怎樣鬥爭,水還是大家都要吃的。
誰曾想到一場更加猛烈的運動風暴席捲中國,我們這貧窮僻遠的小山村自然也無法倖免。昔日的貧農代表和地主分子同為“天涯淪落人”,分別被革命群眾當作“保皇派”和“地主分子”揪出來批鬥。
兩家的男主人被拉去批鬥的日子,家裡的女主人擔起了原本男人家乾的挑水活。女主人們蹲在井邊舀水時,彼此間一句短短的問候,雖然言語不多,卻充滿着溫暖和希望,惺惺相惜,大家共同熬着。漸入佳境的革命群眾,好像對多次鬥爭過的“分子們”失去興趣,於是更加瘋狂的上演了一幕群毆“地主婆”的慘劇,以此來滿足部分群眾日益高漲的革命熱情。自那以後,水井邊少了鄰家女主人的身影。而我爺爺也在運動高潮的1969年折磨致病,再也沒能喝上那口老井的水了。
十年浩劫結束后,隨着土地承包到戶,立戶分家的增多,用水量猛漲。遇上乾旱少雨時節,井水開始供應不足了。大夥便一同出力將老井擴大,並逐步將過去的木梘溝換成了塑料水管,開始把井水引入各家各戶的廚房裡。
國人常有“共飲一江水”的文化淵源,頂多是一種文化上的認同感;而共飲一井的井水,往往會在無形之中讓鄰裡間多一層情誼。
雖然不用直接去老井裡擔水了,但到了冬春枯水季節,大夥會不約而同的將老井淘洗乾淨;夏日裡,井邊野草瘋長時,人們也會自覺的將它割掉;秋日大片落葉落到井裡時,會有人默默的將其撈起。沒有人在意自己是否多付出了勞動,只是覺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有了這層情誼,大夥的交集之處更加多了。自家勞動力和精力有限,於是大家會選擇合養一頭耕牛,名曰“角戶”;農忙時節,大家又會相互“賺工”做活路,碰上哪家有“紅白喜事”,更是各家各戶男女老少齊上陣幫忙…….。
零零年代后,隨着各家各戶都裝上了鎮里的自來水,老井也漸漸退出了歷史舞台。“遠親不如近鄰”古訓也和老井一樣受到了冷遇。
於是就有一鄰家的後生決意要在老井所在的那塊崖壁上開山採石,想把青岩石頭變成百元大鈔。幾日連綿不絕的炮聲過後,大塊大塊的岩石紛紛落入井裡。可憐那見證了幾輩人情誼的老井,頓時變得面目全非,井水四逬,那是老井在濺淚。
土家老村記於癸巳年壬戌甲寅亥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