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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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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山之大,大得不可思議,一峰突兀,虎生生硬霸了四百餘平方公里的天下,生生將齊魯大地攔腰截開。未及登臨曾幾度想象岱頂凌絕該是一種何等壯懷激烈的豪氣。當我終於站在這海拔1543米的玉皇頂時,心緒一片茫茫然。我驀然想起十年前一位同窗好友登黃山天都峰寫下的詩句:“向東,啊!向西,啊!向南,啊!向北,啊!——啊!啊!!啊!!!”這種無可奈何莫名其妙卻又欲罷不能的感慨和長嘆,也許最恰當不過地寫照了一種登峰造極的心境。

  過於宏大的東西,把握起來總是特別難。古往今來,狀摹頌詠泰山的摩崖碑刻歌賦詩文不可勝數,我認為,能寫得出、說得清泰山氣度者寥若晨星。當年漢武帝封禪,望着泰山發獃,連連感嘆:“高矣!極矣!壯矣!赫矣!駭矣!惑矣!”這和我朋友的“啊啊啊”幾乎是同工異曲。華夏讀書人的宗師孔老夫子泰山登臨,賦《邱陵歌》贊“郁確其高”,更是一杯白開水。唯亞聖孟夫子言“孔子登泰山小天下”,僅此一句,說盡了泰山之大。與孔子同時代的莊子,論想象力算得上古今第一人。他生於宋國,按現在的籍貫當是河南人。莊周先生生性淡泊,不像孔子那樣惶惶終日,周遊列國,四處考察,猜想應未上過泰山,因為只有在一種唯我獨尊的環境里方可作《逍遙遊》。如若一旦岱宗凌絕,實實在在地背負青天朝下看,他未必還想化作鯤鵬。活生生的現實也許會把老莊的想象力束縛住。襄陽名士、大書法家米芾作過泰山游,留下了“第一山”的墨跡,言簡譽高。最圓滑的要算乾隆的銘石:“果然。”果然什麼?不得而知。我猜想,凡大氣度大境界大到極處,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聖賢大師都只能作些哼哼哈哈的禮讚,多了,就會顯得中氣不足。上上策還是仿秦皇或漢武立一塊無字碑,任後人揣想,算是比“啊啊啊”更高一個層次的抒懷了。

  岱頂之上,見到“五嶽獨尊”巨刻,深為作者慨當以慷的氣派折報。《山海經》稱泰山為“崑崙墟”。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形象,很有意思,似乎有一種宇宙長子的味道。泰山與生俱來就有一種霸主帝王之氣,以至登泰山者無不抱着一種敬畏的心情。這種敬畏之心就連慣於作威作福的人間帝王亦不敢稍怠。秦漢封禪、唐宋大典、明清祭祀,莫不敬泰山若天神,諸候大夫、將相臣子更是把泰山登封當作一種至高的榮譽。春秋時期,操握魯國國柄的季氏想去祭泰山,孔子不屑,譏諷說,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有資格去祭泰山。漢武帝泰山封禪,司馬遷的父親身為太史令而未能同行,“命也夫,命也夫”地痛哭流涕。這位史學界的老前輩把未能與皇帝一起登泰山當作個人命運的落差,憂憤而死。可見人心不必從古,古人一樣難以免俗。

  望岱撫史,自思自問:那種對泰山的敬畏是見其宏大的外形呢,還是懼於渾厚的內涵?是出於對自然的崇拜呢,還是出於對文化的崇拜?我納悶的是秦始皇,這位目空一切、焚書坑儒的千古一帝,為何也頂風冒雨地來到泰山頂禮膜拜?而五嶽之一的華山就近在咸陽眼前。在這位“萬世一系始皇帝”的外殼之下,是不是也有一種色厲內荏刻骨銘心的忌憚?......

  大自然與中國文化一起發育了泰山,又共同造就了它超越自然、超越文化的磅礴大勢。

  有人說登泰山如讀史,我深以為然亦不以為然。登泰山如讀史、讀經、讀諸子百家、讀自然之書,乃至岱頂可隱隱覺得自己與古人共語、與自然共語,以至於那種高山仰止的最初敬畏也化作比肩試高的期冀和與存在合一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