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燕
我與很多人聊過調研，層次都不高，唯獨最近和S一聊，竟亮點頻現，頗有“高端”對話的范兒，現摘錄一二，供民間[微軟用戶2] 茶餘噴飯。
S哥不是台灣人，不姓徐，不是女人，不是腕兒，更不是大腕兒,是P縣某局的年輕人，211、985大學經濟學系高材生，是個博學多才的小帥哥。我很羨慕他的學歷和年齡，一直想跟他討教點“經濟學”來着，苦於沒有機會，也有點放不下架子，主要是他的鬍子很少，又短，至少與我比相形見絀。
一天，S哥來到辦公室說“李哥好”！我說“S哥好！請坐”，他說“你不能叫我哥，你比我大”。我說“能當哥的，不純粹是年齡，本事大的是哥，學問高的是哥，推而廣之，錢多的是哥，官大的是哥”。我以為他是來請教調研技巧的，因為單位的同志幾乎公認我在調研方面有點“建樹”。我的自我感覺也不錯的，參加過幾次小報培訓，又跟着記者去實習過，因此，我的“調研”借鑒了新聞採訪技巧，與一般教科書不可同日而語。局裡安排我給崗位培訓班的同志講《調查報告寫作》，教材是中國財經出版社的，裡面居然用二章的篇幅介紹新聞，怎麼看都文不對題。其實這就是高明，估計一般人就很難看出這個東西。
我一直想把調研方面的這點雕蟲小技傳授給後起之秀，可惜至今沒找到傳人。現在這年頭，甘願當徒弟者幾乎絕跡，能設師授徒已經是莫大的榮譽，要是再考量徒弟的素質，把虛心學習者拒之門外就得不償失了，聊勝於無吧。
S哥客氣一番，說：“我聽說李哥對金融有研究，專門來向你討教”。
我說過獎了，互相學習；本來是要謙虛一下的，不料言不由衷，明裡暗裡就以“對金融有研究”者自居了，傳到金融部門，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這或許就是S哥事先設計的陷阱吧，先給你戴個“高帽子”，讓你高興一下，搔首弄姿，然後讓你悄悄擦汗。我略有所悟，連忙說“我對金融一無所知”，S哥說你還寫了金融方面的調研報告。我想起來了，幾年前的確寫了個《梁平縣民間借貸調查報告》，在重慶某經濟類雜誌賣了200塊錢，但與“金融”的概念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再說，那個稿子算“盜版”，借用了人行的部分調研素材，演變至今，網絡上還可以查到關於我那“盜版”的盜版，標題中的“梁平縣”變成了“XX縣”。以前，局裡的同志寫文章難，感概“天下文章都是抄”，我還不信。
我正在惶恐，S哥說：“目前，企業融資不易，我想搞個融資公司，比如基金公司之類，幫助中小企業解決資金困難”。我一聽差點驚呼，那不是要開銀行嗎？平心而論，講理論水平你肯定沒問題，但搞公司，那是企業家的看家本領，開銀行涉及的東西就更多了，我沒有經驗，就問他：“你知道基金公司的准入條件嗎”？他說“不知道，只要有實力就行噻”。我想，看不出，真是烏龜有肉在肚子里啊，就問：“你的自有資金有幾個億？”他說“目前只有每月幾千塊錢工資，以億元為單位是天文數字，但辦基金公司可以找大企業出資啊”。我納悶了：“大企業憑什麼出錢給你開基金公司，是你擁有巨額有形資本，還是掌握了海量無形資本”？他說我什麼資本都沒有，光桿一個，只有100來斤。我差點笑了，你這不是空了吹嗎？論長相，再帥的哥都不值錢，人家不按重量計價，人家看硬實力，有錢才是硬道理。
S哥說“可以建立一種運作模式，企業按出資多寡享受資金使用額度”。我說：“你打算按什麼比例運作？對一個企業來說，如果“出資”和“用資”的比例僅為1：1，就沒有什麼吸引力，因為參與你的公司和不參與你的公司，在融資上沒有什麼特別好處，就像嬰兒吃指頭，與其由別人抓起他的小手指送到他的嘴裡，還不如他自己有空就把小手手放進小嘴裡來得方便快捷；如果“出資”和“用資”的比例超過1：1，那多出的資金從何而來？”S哥說向銀行貸款啊。我納悶了，銀行憑什麼給你貸款呢？當前，由於縣內企業授信資質很低，國有銀行基本上都把資金拆借出縣去了，縣內投資很少，存款餘額近200億，貸款餘額只三五十個億；縣內企業找銀行貸款無異於虎背拔毛，特別是大額貸款，必須要有抵押或擔保。於是，我再問“你有沒有抵押物或擔保人？”他說“我們成立的基金公司就是專門負責擔保的啊”。他還不明白，一個擔保公司，如果沒有巨額資本金，就只能形同虛設。
我看S哥的思路彷彿是貓咪叼住自己的尾巴轉圈，沒有什麼實質意義，於是建議：“你還是先去調研縣裡的幾家貸款擔保公司或融資公司吧，看看他們的運作情況再說，要不你看看綜合科的新金融機構統計報表”。
S哥輕描淡寫的說，準備搞個金融方面的課題，幫助縣委縣政府根除企業融資瓶頸。看看，這才是正題！人家先不和你聊課題，先談組建公司，看看你有幾斤幾兩。想到這點，我快要中風了，因為隨着年齡的虛長，我越來越看重低調和淡定，因為人賤言微，沒有副廳以上的級別，不能趾高氣揚，儘管[微軟用戶5] 有的同道仍然把我當師傅看待，但還是讓我好生惶恐。話說回來，能把我當師傅看的，也多半還有上進之心，不管是業務技能還是政治前途或許都還有較大的上升空間，否則就會鄙視我衣着不振，談吐不暢，業務不熟了[微軟用戶6] 。通常情況下，職級、職稱比我高的人多半不會找我這種不入流的人“不恥下問”，太掉價，最多就是居高臨下考察我一下，然後端起領導架子下個結論“人老本領嫩”，就像品茶大師，看看茶葉的條索判斷茶葉的品質。
憑S哥設計的上述幾個談話要點[微軟用戶7] ，就可以看出他不愧是“哥”，調研技巧也不一定在我之下，算得上可塑之才，但以我當下的水平顯然難以“塑”他，我愧悔好為人師。好在我是無臉無性無賴的“三無”之流，沒有什麼榮譽損失。接着我們再聊調研，我按照新聞“七分采三分寫”套用出“七分調三分研”的套路，逐一諮詢。
我問，你擬了個調研提綱沒有？意思是腹稿也可以。他說沒有。我問“你的課題具有可操作性不？”其實這個問題有點玄乎，不料，他回答說努力，看神態和表情，似乎胸有成竹。我再問“你看了《金融學》方面的教科書沒有？”他說我在大學讀的是經濟學系，那口氣頗自負[微軟用戶8] 。我不知道大學經濟學系的課程設置（事後查網頁，有經濟學、貨幣銀行學、財政學、發展經濟學、國際金融等）。由此可見，S哥顯然具備了一般年輕人的特點，躊躇滿志，自視甚高。我問：“你收集了一些縣內的有關數據資料沒有？”他說：“還沒有”。我再問“你看了縣裡關於投融資方面的文件沒有？”他說沒有。我說最好把縣裡出台的投融資方面的考評辦法、優惠措施，以及豐功偉績等資料找出來看看，否則難以說道點子上。
稍頓。我說你至少要看看統計資料。他說不看，因為不準。我問怎麼判斷，他說我做的商貿統計，很清楚。我問憑什麼。他說憑報表，基層報表都是按計劃上報，統計數字和任務計劃數幾乎相等。我說這不能作為數據不準的依據，也可能人家就是剛好完成任務。他說一個兩個單位剛好完成任務是可能的，幾乎所有單位都是剛好完成任務就有問題了。我說也可能企業報表基數太低，計劃數是按企業產能下達的也未可知，否定數據還要找過硬憑據。他說還用得着什麼憑據！我說沒有憑據還是不行，儘管現在很多數據都讓人質疑，從網上看，無論單位大小，也不論“條條管理”還是“塊塊管理”都陷入了數據真實性的怪圈，倒不止你從事的專業。
接着，我問你深入基層調查過數據質量沒有？他說沒來得及，每次報表時間太緊，不能遲報。我說報出報表以後還可以再調查，調查結果用於下次報表修正。他說不可能，人家要完成任務，不完成任務，單位領導走不脫；何況縣裡也要完成任務，我修正了基層的任務，我也不能完成縣裡的任務，我們是在幫書記縣長做答卷啊。
我說你違法了，知道不？基層單位報表違法，你有責任糾正，你明知數據不準而聽之任之，算知法犯法。他很委屈的說：“全國都一樣，我哪有能力糾正”。我問：“你怎麼知道全國都一樣？根據是什麼？說話做事都要講依據，不能張嘴亂說”。他說和兄弟縣的同志交流過，人家紛紛表示做統計報表都是按計劃報表弄的。我說“這也不能說全國都一樣啊！[微軟用戶9] 你還有什麼依據？”他說沒有。我問如果拿到桌面上來對質，兄弟縣的同志是否會承認他們說過統計報表是按計劃數上報的？S哥說：“不知道，估計不會承認；換了我，也不會承認說過自己的報表是按照計劃弄的”。我說那豈不是反倒說明是你在造謠？他說“我無語”。[微軟用戶10]
我不知道他是理屈詞窮還是謙虛[微軟用戶11] ，很明顯的是，他沒有認可我的說法，還因此形成了彼此都沒法化解的心結。稍後，我問：“你能不能把每次報表的誤差比例概算出來”？他說沒有辦法。我估計他是心中無數，再問：“你準備怎麼完成課題，涉及的數據資料怎麼做？”他說：“自己調查”。我說你一個人去調查？他說是。我問：“你能保證一個人的精力可以應對繁重的調查任務？”他說儘力。我問“你調查出來的數據就一定準確無誤？”他說先用科學的辦法控制，也不能保證完全準確。我又問：“你的調查數據權威嗎？誰會認可？能否保證不被人質疑？”他說：“只能自己認可”。我說：“你的想法的確很科學，但由於你缺乏歷練和準備，對很多問題都還局限於書本知識，把誤差控制想得過分簡單，因[微軟用戶12] 為接受調查的人不同，提供的調查資料就會有很大不同，入戶兩次以上就會有兩個以上的結果，就是同一個人，也可能因為記憶失誤而提供誤差較大的基礎資料，怎麼辦？”他說：“沒有考慮過”。我說：“你構思的這個課題涉及金融部門的經營資料，人家以商業秘密為由拒絕提供怎麼辦？”他說：“無語”。無語是什麼意思？抗議還是藐視？我無[微軟用戶13] 知。
談話到此，我的文章似乎也該結束了，再來點“豹尾”，就應該殺青了[微軟用戶14] 。轉念想到上述內容涉及S哥，就用把稿子發給他：“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能接受，不徵得你同意就把你寫進文章是對你的不敬，還有不準確的地方，也請斧正”。
S哥回復了，綜合他的意思是：一、和你談話不存在算計[微軟用戶15] ，可能有些方面李哥誤解我了，我感到很難過；二、[微軟用戶16] 也可能我們的知識體系不一樣吧，我是理科出身的，你的文章可以當作我們平行宇宙的一個科幻小說閱讀，大家都知道平行宇宙發生的事情和我們的“現實”不大一樣，李哥描寫了您與另外一個宇宙的我的鏡像談話，所以也不會計較了；三、文章並不代表我的任何觀點，甚至描寫的觀點與這個世界的我完全相反，我怎麼會介意呢，我不發表評論哈，因為文章並沒有任何地方能明確的看出誰代表我及我的觀點；四、我希望看到李哥暢所欲言的文章，沒必要太過拘束，我從來不計較學術上的爭論，無論何等激烈；五、某些方面，我也不會同意您的看法，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絕大多數）的時代性格吧。其實李哥和我在一些觀點上的分歧，基於對一個原理的肯定與否，即：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只能證偽，而不能證實，我們只能證明某些東西不是什麼，而不能完全證明某些東西是什麼”。
S哥的話，很深奧，很玄妙，完全是教科書的格式。我是懂非懂，回復他：一、S哥抬高我的身價，希望不要再給我下套；二、實事求是，有不準確的地方，請修正。三、我們有共同點：幽默，但也許你的品味更高。
下班后，我們見面了，共進午餐。再聊課題。他說已經找到金融授信評級的資料，屬於機密。看來他對獲取金融情報有套路，也有信心。我說，還需要收集大量的數據資料，準確性怎麼樣也不清楚，課題難度很大，要不你就改變研究方向，專門研究怎樣突破統計數據的真實性瓶頸，寫出一個像樣的論文。他說有這個考慮，目前的政府統計就是馬建堂體系，[微軟用戶17] 正在進行的企業統計一套表也是為了搞准數據，看起來很科學，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目前最重要的是消除觀念偏差，比如用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理論來指導統計工作，很多困惑都會迎刃而解，在信息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統計手段還要加大與時俱進的力度，特別是不能單打獨鬥，如果能與財政、金融、稅務、公安、商務、能源等部門聯手，對全部統計對象進行全程監控，借鑒水、電系統的抄表器，建立全覆蓋的數據採錄體系，不但收集報表數據，還收集提供數據資料者的基本信息，上級統計部門根據原始數據就可以分類整理出準確及時的國情國力資料。
我猛一聽就覺得他的思路頗有含金量，於是建議：你就弄個“S哥統計體系”，讓老馬採用吧，[微軟用戶18] 今年底可以出來不？他說有困難。我說要加快進度，避免被別人捷足先登，時間表就定在12月吧？爭取上國家統計局主編的《統計研究》，明年或後年就在全系統推廣。[微軟用戶19] 他會心一笑，看樣子覺得這是小兒科，接着，他說，李哥，你的思維觀念屬於文科，很受限，我推薦兩本書給你看，屬於理工科的，對你今後的人生道路和學問積累都將大有裨益。
我知道自己在理工科方面尚未掃盲，連忙道謝。飯後分別，我回到辦公室，正準備看看百家講壇李寅講東陵。S哥來了，手裡拿着兩本書，說我剛讀完，對你肯定有幫助的。我接過一看，是遼寧版《上帝擲骰子了嗎——量子物理史話》和新星版《時間的形狀——相對論史話》。看樣子他對我的估價尚可，至少還不是朽木，所以有心要帶我進修“研究生”課程[微軟用戶20] 。按慣例，一般教授都只開列書目，不可能把書籍送到學生手上的。我十分感動，收下了書，說讀完奉還。
他去休息。
我打開電腦，審視一遍上述談話記錄。翻開《時間的形狀》閱讀起來，決心按照S哥的要求，踏上改變觀念之旅，爭取在S哥指導下早日完成“研究生”學業。
經過兩個月閱讀，兩本書都讀完了，感覺是科普讀物，介紹的都是當今最前沿的科學理論，似懂非懂。一番惶恐，我把兩本書還給S哥，致謝而逃。
光陰似箭。轉眼，一年過去了，至今未見S哥的調研報告，也沒再找我聊調研。不學我的調研技巧也罷了，再傳授一點大學理論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