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十六七年了,也就是九七年的七月。昨天晚上夢見我的嫂子,突然驚醒,緩過神的我,嫂子也在父親去世一年後得了急病,兩三天就去世。嫂子英年去世四十六歲,父親也是腦溢血去世,七十三歲,父親遺傳了我爺爺去世的年齡。九九年九月我的二妹子勞累了一天,晚上準備了第二天蒸饃的發麵,休息后第二天再沒有醒來。妹夫一晚上在烤爐旁烘烤他收穫的烤煙,半夜曾回家,也沒有在意妹妹怎麼樣,還給妹妹拽了拽被角,替睡覺的妹妹蓋好,就有去守候的烤煙,第二天清早回來的妹夫,喚妹妹。妹妹沒有作答,這才發現苦命的妹妹晚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咽氣離開人世。妹子是長期得的硬瓜瓜,粗脖子病去世。不懂事的兩個孩子,還依偎在母親的身邊,妹妹走時二十九歲。三年間接二連三我家失去三位親人。
父親一生膽小怕事,身材瘦小,身單力薄,生活的重壓,也讓他過早的駝背,村裡人眼裡三尺棍,老好人,就是怕事,以他的力量敵不過一個普通的婦女。父親從來不去誰家串門,不招惹誰,誰招惹他,他也是求饒人家放過他,都有了我們了,說不定他告饒人時都會給人跪下,因他這樣子,母親看不起他,我們心裡也瞧不起父親。父親沒有力氣,一輩子做不了什麼大事,卻把我們接二連三帶到這個窮家,他保護不了我們,讓我們和他受磨難。父親小時候嬌生慣養,爺爺奶奶手上明珠,上了幾天私塾,解放后做了幾天生產隊長,管了幾天生產隊出納,那是生產隊實在找不出有文化的人了,父親才做上。社教那會兒,給父親弄了個‘四不清’的帽子,交代不清楚,下不了大隊關他們這些人員的樓。父親也根本就交代不清楚,這裡交代完那裡別人有懷疑告發,後來有人教父親一個招,有人揭發你,你都答應,誰揭發你,你就交代和揭發的人一塊乾的,從這以後再沒有人敢揭發父親,父親才走出牛棚。隊上收繳了我們一些房屋,爺爺留下的古董太師椅,太師椅是解放那會兒分下古柏鎮大地主孫長元家的財產。只有這段時間才是父親年輕時最輝煌的一點時光,父親當過幾天生產隊長。
我記得爺爺去世是一九七三年,生產隊分包穀,年事已高的爺爺在在家裡石磨上磨面,我們一家子人去后塬上等隊里過秤分包穀,我和二哥擔著不多的兩籠玉米,回到家裡。家裡圈養的兩頭百十來斤的肥豬,拱開豬圈門跑了出來。爺爺管不了,我和二哥前後攆迴圈了。可是豬回到圈裡不到一個時辰,口吐白沫,四蹄蹬刨死去。爺爺看到這情景,突然從籮面放置蒲藍的三角馬凳子,暈乎的溜到地下,昏迷不醒。我們叫醒了爺爺,二哥把爺爺背回到家裡,一個月後爺爺病逝。兩頭豬要了爺爺的命,過後才知道,豬是吃了堂伯葯老鼠的葯中毒死亡。在災荒年,人餓豬也餓,豬在圈裡餓得受不了,才跑出來要了命,我們嘆息的是啞巴牲口不懂事,這兩頭豬是全家一年的光景。全家人心痛,誰看了誰心痛,因為賒賬欠人家的豬仔錢,等豬給公家交了,才給人家還賬。兩頭豬娃對我們家打擊很大,好幾年我們家都翻不過身。
爺爺年輕是國民政府的地方保長,在古柏鎮上下也算是能人,誰家有大小事情都要請他出面解決,到臨近解放爺爺和奶奶染上大煙的壞毛病,家道一下子敗落下來,賣的賣典的典,到解放后還粘了爺爺爺爺抽大煙的光。如果爺爺不抽大煙,家道不破敗肯定家裡劃成地主的成份,因家裡爺爺抽大煙,三間廈房子上的青瓦爺爺溜下來賣給別人,有上了石板,成了石板房,我們家才劃成中農。我對爺爺的印象是,爺爺對我們很嚴格,他的土炕頭掛着一根機械轉動輪子的橡膠皮帶,他對我們下手恨,不計後果,經常打得我和二哥,鬼哭狼嚎,皮青臉腫。我們對付爺爺的有效辦法是,屁股里墊東西,鑽到被窩裡用被子蒙頭遮擋。頭頂吊的電燈,被爺爺揮舞的皮鞭打炸了,我被爺爺打成了結巴口吃。爺爺對教育我們父親,我們沒有見過,只是見父親和爺爺吵架了,父親跑到屋子外邊喊爺爺的不是。母親倒是沒有見到和爺爺奶奶鬧過什麼彆扭。爺爺就我父親一個獨苗,有個二叔和奶奶在一年讓土大夫看病,一銀針紮下去,二叔就活活的疼死了,奶奶也在六八年去世。奶奶去世我只記得隱隱呼呼。爺爺病中是母親伺候,我經常是母親把爺爺弄髒的身下被墊的狗皮褥子換下,我拿到洛河裡去涮洗,晾曬在日頭爺下,等二次給爺爺換上。爺爺咽氣是早晨雞叫三遍,母親一直守在爺爺跟前,父親害怕爺爺,就是在病中都不敢近爺爺跟前。母親叫我父親去叫西頭叔來給爺爺剃頭,父親害怕天黑要我二哥和他去,叫住在村子西頭和父親同輩村子里人。老人走了要剃光頭,要不然帶走陽間一身沉重,只有殺犯人不剃頭,死人不剃頭是忌諱的。
爺爺去世了,家中的權利歸了母親,奇怪是生產隊戶主是父親,父親名下第二位是母親,下來大哥二哥以此類推。外邊借糧賒賬大小事都是母親操持,讓父親去干這些,他干不來,村裡人沒有人相信他,他干隊里活很毛糙,幹家里也是一樣毛糙,隊里不敢安排重任,家裡對他不放心,他在隊里幹活沒有責任,工分當然比別人很低,和母親只差一分,父親沒有讓母親少念叨譏諷,母親再咒罵父親,父親很少還嘴,母親氣得沒有脾氣。母親一個人生悶氣,母親一個人面對的全家八口人的生活。父親挑不動家裡的擔子,一股腦撇給了母親。他抽他的旱煙,生產隊晚上上工他不去參加,開會也很少參加,去了也是會場打一卯,就急急回家,早早爬上炕頭吸他的旱煙,家裡人村裡人知道他那脾性,拿他沒有辦法,由着他去。父親把剩餘不多銀牌,銀爺爺,爺爺的石頭鏡偷偷拿出去賤賣了,父親給家裡買了煤油,吃的鹽就讓我火眼金睛的母親識破了,母親了解父親沒有能力弄不來錢,問他錢從那裡來,騙不過母親的火眼金睛,就知道又是把家裡的東西買了。家裡其它沒有賣的了,父親有經常偷拿家裡的糧食,磨面的麩皮糶賣,家裡人缺糧食,這是母親最反對的。我在上學時,在地里撿拾的麥穗,因為太喜歡文學了,喜歡小說我把自己勞動成果打揉出來的麥粒拿到集會糶賣了,買了一本馮德英抗日小說【山菊花】,遭到母親的毆打,我三天沒有進家門,出逃在外。我還給家裡置辦泥瓦燒製成面盆,和吃菜用的黃瓜,這些都得不到母親的同情和諒解。父親終究是父親,父親膽小怕事,總是叮嚀我不要在外惹事,有些事情,父親替我掩護,偏向於我,父親他就那麼大的能力,他盡到了自己有限的力量。他很少和村裡人拉近乎,村裡人也沒有人和他掏近乎,他身材矮小,他幫不了人忙,出不來大力氣,和鄰里相安無事,沒有和村裡人拌過嘴,誰家出力活不會叫他幫忙,鄰里過大小事情,孩子滿月,婚喪嫁娶,給他安排的都是固定的活,沒有事情他喜歡往家裡家裡跑,他喜歡在家裡干這干那。冬天喜歡到山坡上割茅柴,喜歡一個人曬暖暖。他喜歡抽煙,也是一個人抽水煙袋,旱煙袋,手工紙捲煙。他喝酒也是一個人,就他一個人在家裡偷偷咪兩口。他不賭博,不和人湊熱鬧。他沒有和人比高低的本事,他不跟人攀比,不符勢,他和人說話最多就是母親和我們,他對母親言聽計從,母親給他安排的事做得好不好,他幹活敷衍了事,這樣氣得母親常常拿他沒有辦法。母親長罵父親∶世上那裡男人死完,那裡缺陷你了。父親只當耳朵沒有聽見,我行我素,該干他的事,他還是一個人去做。母親常說父親有福,小時候有爺爺撐家,啥事情都有老子給撐着,自己現再老了,孩子長大了,有孩子現再給撐着,母親的意思是說,父親是吃糧不管餘事。母親也會抽煙,和母親同輩的婦女都抽煙,母親是農村土大夫,不識字,她會接生,會給人捏捏戳戳,給人用的土方子治病還見效。所以,誰家偶有三長兩短,常常找母親看看,晚上村裡人常來家裡,摸摸手,推拿,小孩子肚子脹了,抽風了,母親都能給看好。家裡晚上常來鄰居和我的同伴,山呼海諞,諞的都是亂彈,都是口頭上傳下來的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就是家裡油燈熬盡油,這些人坐在灶火門前也捨不得離開,有的人打瞌睡,眯着眼睛做夢,耳朵聽沒聽地額頭架在膝蓋上,一走神就歪倒在地下。我們一家子蜷在炕上閑聽人說話,父親躺在他常睡覺的地方,一口接一口吸旱煙。等村裡人走完了,我們下去關上門。
父親世界很小,沒有出過遠門,最遠是年輕時村裡人翻過秦嶺上太要領,到潼關趕麥場,我的大舅家就在太要鎮李家村,大舅是躲國民黨逃兵到那裡。這就是父親去的最遠的地方。父親回到家裡后一輩子再也沒有出過遠門,洛南縣城都很少去。從我記得父親很少走出二十里遠的地方,二十里遠是大妹子嫁到景村那裡,父親去也是一天就回,很少在那裡過一夜的習慣。母親罵父親是燒雞毛,在那裡都落不住腳,父親家戀,這是不爭論的事實。父親和我們吃過軟柿子嫩葉做出來的涼粉、槐花、苜蓿、野菜。沒有成熟的麥粒。父親照顧不了我們,但是,他還很自私,他給他藏吃的,趕古柏鎮的集市,現再改為柏峪寺鎮。他上集也是一轉身,把該買的東西,置辦好,就走人,一袋煙的工夫都不在街上呆,人家有的人才去趕集,他就返身回到家了。七八里路他腿腳快,去的早,回來早。他最多就是街上自己吃一口涼粉,買點洋火針線腦,灌一斤煤油的瓶子,稱一斤鹽,最多二斤,超不過三斤,一毛八的油鹽父親那時還真捨不得多買,多了村裡人也借油鹽,是經常的事。吃飯時碗里沒有鹽了,東家西家去借,點燈了沒有煤油了,瞎摸趕緊到鄰里家裡借一壺,應急。父親的衣服破爛了父親自己會補,父親駝背,弓在父親脊樑那一塊衣布,最容易讓陽光腐蝕,汗漬侵蝕,最容易發白變色腐朽。汗漬一圈圈一道道,記載父親的日出日落、時光荏苒、暗月秋霜。父親活在這個世界,沒有尊嚴,他貧困,他一年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他找到洛河邊沒有人的地方,瞄一個陽光好的日子,避讓被人看見羞恥,赤身裸體的把衣服洗涮完,晾曬在洛河灘邊的鵝卵石上,找一個背陰的地方抽旱煙,等待衣服晾乾穿。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和我去水磨表叔家看我表叔,他竟然走在山上羊腸小道上念叨∶人家拾了幾塊錢,我怎麼一毛錢都撿不到。我瞧不起父親這種行為,但是這句話讓我記得很深刻,以至於讓我記了幾十年,記憶猶新彷彿在昨天,父親和我走在山坡上哪個情景,哪個殷切渴望撿拾到一毛錢的情景。哦,父親!
父親是這個世界一微塵,你在陽光下看不到,因為,父親細微,微不足道,你或許躲在屋內,一束陽光照進來,你在這束陽光上尋找,那浮浮沉沉的一微塵,或許有一個就是父親。父親去時日子一定好轉,不愁吃喝,父親把我們姊妹孝敬給的零用錢,十層八裹的包裹在一片片破布里,藏在身上,到死都沒有捨得花掉。我們覺得父親可笑,大惑不解,這父親是為什麼?讓我大哥見到這錢很是傷感,父親呀,你這是為什麼!?父親沒有對我打罵,沒有教育讀書,我做什麼父親沒有反對,我的什麼他都沒有關心,他最關心是我在鄰居家裡,到了吃飯時沒有回家,總是喊我回家吃飯,他的嗓門很高,也喊得理直氣壯∶老三,回來吃飯!這我村裡人都知道父親的高音。村裡人笑話我,你父親喊你吃飯,我都害怕我父親喊我,我還責怪父親喊我。父親去世,我不在他身邊,我在西安上班。那晚上,我夢見父親趕牛回家,父親在土坡根曬暖暖。第二天早晨家裡打來電話,告訴我家裡有事,讓我回家,我就預感到了是父親,因為我之前自己回了一次洛南的家裡,父親蒼老了許多,但是沒有想到父親走的那麼快。昨天晚上有夢父親了,莫不是十月寒到了,父親有冷了,需要添置禦寒的衣服了,我這次帶着妻子和孩子給你送寒衣,你老走時還沒有見到我成家,我想你現再該含笑九泉之下滿意了,你的兒女孫子都成家了,父親!
2013年10月22日 00:54:07 秦嶺山夫草於寶雞鳳縣楊家坪 原創王山
再憶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