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從一家醫院回來對我說:有一位老太婆,七十多歲了,一家人都患有慢性腎功衰,全依靠透析維持生命。兩個兒子和老公先後離去,剩下小姑娘和自己,每周雷打不動要到醫院透析三次。小姑娘因為身患絕症,其曾經的婚姻不得不破裂。現在娘女依靠低保相依為命,而所得低保的費用勉強維持其透析自費部分,為了生存,老人家不得不以其衰弱身體,走街串巷,收破爛、撿垃圾換幾個維持生命的油鹽錢。即便如此,老人家仍然對未來充滿希望,總期盼有一天醫學的發達,能夠解決發生在自己和女兒身上的醫學難題,而最大的支撐力量還在於:老人家明白,一旦自己放棄,陷入絕境的孩子將更加無助無依。兩個悲憐的生命湊在一起總要多一些溫暖……
我聽到這個故事後,眼前總浮現漢正街的大街小巷中,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低頭彎腰的身影。那於生命的苦寒中不屈的背影,是何等的酸辛啊!我想到那個蒼白骷髏的母親,在無數的不眠之夜,於憂鬱的時光,渴望在明天的太陽升起時,依然還能分享東方的一縷霞霓。那一刻至少證明自己還活着,希望還在眼前閃現,噩夢已經消失於昨夜的晨露中。我的內心充滿無比的震慄!
當生活的際遇逼迫自己要忘記哀傷時,對生命的珍重又到了另一個境界!
讀林覺民先生的《與妻書》,開篇就說:“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這林先生最後生命的絕唱,對大我來說,是為人民謀福祉情願付出的代價;對小我來說,就是一位父親失去兒子,一位妻子失去丈夫,一位女兒失去父親。承擔這三個角色的林覺民先生,在國難當頭,一腔碧血,“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其慷慨悲壯的英雄豪氣與哀婉動人的浪漫情懷,當此之刻,於三尺獄中,哪裡還計較什麼哀傷?這寫在小小方巾上的文字,至今仍叫天地為之動容,鬼神為之哭泣!那種意義遠遠地超出了生命的本身!人生自古誰無死?生命只是過客,古往今來,無數的生命與荒煙蔓草一同澌滅,能不朽者,莫若先生的《與妻書》也!
莊子對生命是最豁達的。這公元前三世紀的大哲學家,一生困頓窘迫,而內心卻心游萬仞,磅礴萬物。紅塵之中,莊子的名言是“寧其生而曳尾於泥中”,活在臭泥塘里還搖着尾巴,翻譯成今天的白話就是“好死不如耐活着”,因為活着總有一些美麗的意外。但莊子並不怕死,莊子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生命只是短短一瞬,所以他夢見自己化作了蝴蝶,最後竟然還不知蝴蝶是他,還是他是蝴蝶。在《至樂》篇中,莊子的妻子死了,他的好朋友惠子去弔唁,莊子不是在那裡哭泣,而是“鼓盆而歌”。惠子質問莊子:你的妻子為你生兒育女,現在不幸死去,你不哭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在那裡大聲歌唱呢?你太過分了吧?莊子說:不是啊,她開始走的時候,我心裡也很難受。後來想想,在最之初,人不是沒有生命嗎?生命的形成,只是天地之間凝聚的一種氣息,氣息逐漸變成形體,形體孕育出了生命。現在生命又走向了消亡,這不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變化一樣嗎?現在她走了,此刻在天地之間安安靜靜,踏踏實實地睡了,我何苦還要大聲哭啼,吵得她不安呢?這不是太不懂生命的真諦了嗎?
莊子其生,雖“曳尾於泥”,絕不妄死;莊子其死,“鼓盆而歌”,絕不妄生。這是一種超然於生死的大境界。于丹說:“一個人要在自己的形骸之外,保有一雙靈魂的眼睛。”這靈魂的眼睛就是境界,超然於生死之外的境界。
“柏台霜氣夜凄凄,風動琅璫月向低”。當日身處烏台囹圄中的蘇東坡,在百日囚禁中,本以為必死無疑,所作《御史台榆、槐、竹、柏四首》,分別代表了自信、自由、自尊、自若四種態度。無論哪種態度,都充滿了豁達的人生觀和生死觀。“誰言霜雪苦,生意殊未足。 坐待春風至,飛英覆空屋”,失望嗎?悲傷嗎?害怕嗎?後來在黃州貶所所作的《定風波》“一蓑煙雨任平生”,更是將“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說到極致,那種曠達其實早已越過了生死。所以,豪放的東坡,在生命的最後,還說“九萬里風安稅駕,雲鵬今悔不卑飛”。
季秋到福田河去看菊。萬畝菊花開放在山坡上、田野中,浩瀚無邊,婀娜多姿。在這蕊寒香冷時節,甚是熱鬧,絲毫沒有衰草寒煙的感覺。這“傲霜枝”的精靈,於冷艷中透出一種清雅光華。芳能解語,色自生香,一瓣一瓣被歲月熏養的花骨朵,簇立於蒼穹下,彙集成一遍暗雪的海洋,雖然菊枝瘦骨嶙峋,菊葉已經由青轉黃。但就是這些精靈,於清空之下,跳動着生命昂揚的樂曲。金風玉露,秋色人家,那種沖和,那種恬淡,真是“此花開后再無花”了!
那也是一種昂揚的生命,不屈不饒中安詳寧靜的生命!無論平凡者還是聖賢人同樣需要擁有的達觀的生命!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七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