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牛不知姑娘恨
張博學
在河西走廊中部的永昌縣的北部的騰格里沙漠南緣,是建設兵團十三團五營的所在地。這裡的原始地貌是連綿不斷的沙丘。后被兵團戰士開墾為莊稼地。於是,每到夏天,一眼望不到邊的滾滾麥浪,還有遍地泛着乳白色、淡黃色的白蘭瓜和哈密瓜的瓜地,呈現出誘人的顏色。而這裡還有更誘人的顏色,那就是美女。雖是亘古荒原,死寂的戈壁沙漠,但美女如雲。不誇張的說,這裡美女的集中程度超過散落在北京上海街頭的美女。全來自北京、天津、上海、濟南、青島、蘭州等大城市。在如雲的美女群中,有一個特殊的上海姑娘,叫袁蘋,她是三連的奶牛飼養員,兼管擠牛奶和賣牛奶。一個如花似玉的上海姑娘,養奶牛,擠牛奶,說她“鮮花插在牛糞上”就不是美女嫁垃圾的比喻。
袁蘋和袁燕是一對雙胞胎姊妹。與擠牛奶的袁蘋相比,袁燕的運氣好些,她被抽調到團部中學當教師。這倆雙胞胎,從娘胎中帶來的華貴氣質。她們穿的雖是當時大家一律穿的服裝,但普通的服裝遮不住她們的特殊的美麗。她們穿麻袋片,也是美麗的。因為美麗是上天賜予的,是與生俱來的東西,不是“東施效顰”效得來的。她們的美麗,屬於她們的“血統”。她們的眼神,表情,細胞,五官的搭配,皮膚的色澤,都是一個基因密碼,在特定的基因庫中提出來的。所以,不論河西走廊的風沙有多凶,吹不走她們固定在血液中的美麗;太陽有多烈,曬不壞她們內藏的氣韻。“腹有詩書氣自華”。腹有基因氣也華。她們父母的華貴氣質,從血液中傳給了她們。她們的美麗擦不掉。
1948年,在遼瀋戰役的捷報中,淮海戰役的隆隆炮聲中,她們在黃埔江邊降生了。著名的林巧稚醫生為她們親自接生。人來人往賀喜的,全是社會名流、企業主、財團人士。她們是在榮華富貴中哭出的第一聲。
這一年,對於全中國人民來說,是一個黑暗即將過去,黎明即將來臨的時期。黎明前的黑暗已經在人民解放軍的炮聲中破曉。無產階級的兒女生逢其時,是她們翻身得解放,當家作主的前夜。而對於資本家家庭的這對孿生姐妹來說,屬於生不逢時。命中注定,她們從高貴中地墜地,失落中成長。一個社會環節上的重大錯位,將在一生中發生連鎖反應,造成每個環節上的不利局面。
1949年,“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生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晴天白日旗降下總統府,預示着,新出生的孿生姐妹,也將經受翻天覆地的生命洗禮。
她們的父親是大資本家。銀行有錢,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聚集着她們家族的海外親人。1949年以前,她們的名門出身的千金身份和地位足以拒平民百姓於千里之外。如果沿着1949年以前的社會軌道,她們會接受國內最好的教育,再留學美國,接受西方的先進教育,學業完成後,從事上等人的工作,挑選最優秀的男朋友。但是,1949年以後,一切都發生了反轉。你們資本家,對工人階級敲骨吸髓。你們不能再剝削工人階級,再賺的太多的錢。你們不能再受到最良好的教育。要把受教育權還給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你們不能繼續住在上海,必須到艱苦的地方去贖罪,去脫胎換骨。官僚資本被沒收了。有產階級的資產被無產階級接受了。交出資產還不夠,必須到遙遠的地方去改造思想,徹底和原來的階級決裂。60年代,她們被驅逐到河西走廊的建設兵團農場,從此天上人間。
沒見過也不清楚這對孿生姐妹父親的下落。她們的母親帶着大家閨秀般的氣質和一般女性的和藹,她們的哥哥帶着知識分子般的風度談吐。她們是在母親和哥哥的呵護下,在河西走廊讀的中學。她們是1968年的高中畢業生。好歹,她們被保留了接受基礎教育的權利。她們在上山下鄉的大潮中,回到農場。無疑,她們的前途不能比貧下中農更好。她們施肥,種地,澆水,放牛,土頭灰臉的粗人乾的活,細皮嫩肉的她們必須干,不可能有任何條件的選擇。
她們畢竟是資本家的後代。她們有錢,還有利息可吃。“還存在剝削”。不時地,馬來西亞的包裹寄過來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包裹也通過新加坡轉道寄過來了。她們手中不缺錢。只是,在戈壁荒灘上,到什麼地方去花錢呢?其實,他們視金錢如糞土,並不像貧下中能和工人階級那樣把錢看得很重。困擾她們的是事業和婚姻。
孿生姊妹中的袁燕,是我的同事。一起在團部中學當教師。而且,她和我僅一牆之隔,住隔壁宿舍。我是窮光蛋,她是有錢人。她時常做好飯讓我吃,拿出上海寄來的糖果讓我分享。我是“鐵公雞,一毛不拔”。其實是無毛可拔。誰占誰經濟便宜,這不是大家閨秀計較的事。她為人特別隨和。和這樣的資本家小姐打交道,確實比和貧下中農姑娘打交道愉快。她大方,得體,不計較。我們在一起聊天,學外語,娛樂,我們分享着資本家小姐苦中的快樂。
我和孿生姐妹中的袁蘋不熟悉。雖然,她家住在我母親那排房子的房頭,但之前沒有任何接觸。後來發生過兩次難堪的近距離接觸。一次是我回母親住處,到奶牛場打牛奶。她正在三連奶牛場擠牛奶。我看着這個高貴的美人在奶牛的肚子下蠕動着奶牛的奶頭,腳上一雙雨鞋,周圍遍地牛糞,心中一陣同情。她是那樣的美麗,白皙的皮膚由於羞赧,泛着紅暈,讓20多歲的我難以自制對她的女性美的崇拜。我去早了。她對我說:“奶還沒擠好,你稍等一會兒。”我示意沒關係。但我明顯發現了她的尷尬和局促。她的臉更紅,更美麗。但她的動作顯然有些慌亂和不知所措。我,一個貧下中農,獃頭獃腦的蠢貨,她,一個資本家小姐,聰慧高貴而華麗,我們卻完全在顛倒的位置上做着顛倒的工作,過着顛倒的生活。我的到來,實在已經在不經意間驚擾了她,褻瀆了她,使她陷入尷尬。牛奶終於草率擠完了。她給我打了牛奶,我不敢停留,趕快跑,留給她獨立的空間,讓她不再尷尬。
後來,我和她有了第二次近距離的接觸。我和學校的教導員去五營。同事袁燕要我們給袁蘋帶件東西去。到她家,她特別客氣,拿出的全是上海和國外寄來的東西招待我們。在拉家常中,學校教導員談到了她的生活和婚姻。這觸動到她內心深處的痛楚。她哭了,哭得特別失望和傷心。看着這個哭美人,我不敢大聲呼吸,不敢說一句話。我在旁邊也找不出任何有理由的語言和她說話。我只能像一個傻子,吃驚的看她的美麗。那是一個無可奈何的環境。我知道,困擾她的最大問題,不是金錢問題,不是生存問題,是婚姻問題。
在聽軍號聲而作,聽軍號聲而息的重複的平地、施肥、澆水、割麥、打場、運糞、放牛的農事勞動中,她們的年齡直逼30!且不要說她們實現人生的價值——資本家小姐實現人生的什麼價值?就從生理上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在戈壁灘上,他們嫁給誰?在人海茫茫中,找一個對象如同大海撈針,在戈壁灘上會那麼容易么?嫁給一個貧下中農,她們不可能瞧得上一個河西走廊這蠻荒之地的臉都洗不幹凈的貧下中農子弟,一個貧下中農子弟也不敢娶她們——自慚形穢,骯髒的肉體怎樣去碰金枝玉葉?拿什麼知識與語言和她溝通?一旦階級鬥爭升級,說你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生出個孩子來,屬於資本家的血統,孩子還有個出頭之日嗎?嫁給一個大城市來的下鄉知青嗎?也並沒有各種條件對等的知青可嫁。她們更沒有嫁回上海的可能性。無產階級不敢娶,資產階級不敢嫁,這就是她們面臨的一個生活的巨大矛盾與嚴峻的客觀現實。
70年代末,大返城。我離開河西走廊。後來,袁燕據說調入仍然是河西走廊的張掖古城。袁蘋據說調回上海還是蘇州,也許是上海的周邊地區,說不清。
30年過去了。我不知道袁燕、袁蘋兩位孿生的資本家小姐是否依然美麗,她們是否過的很好。只是這30年,又是一次“燕山風雨起蒼黃”,不過屬於“百萬貪官過大江,狗居豬盤今勝昔,地覆天翻慨而慷”。當年,無產階級沒收官僚資本,把資本家變成窮人,把私有制變成公有制。今天,無產階級把公有制又改革成了私有制,大量的當年沒收的資本家的和全體勞動人民創造的國有財富,通過改革轉移到了私人名下。擁有權力的無產階級,他們比當年的資本家更富有、更貪婪。資本家經過慘淡經營的原始積累創造的財富,讓無產階級的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的官員們,憑藉權力,不費吹灰之力就攫為己有。對這些攫取財富的由無產階級變為資產階級的蛀蟲,難道不應該當像當年沒收資本家資產、流放資本家那樣把這些貪官污吏流放到河西走廊去做脫胎換骨的改造么?
袁燕、袁蘋,按現行的私有化改革,你們有充分的理由,收回你們的資產,並且起訴對你們的青春、生命損失的賠償。
我這裡既為過去的被剝奪的資產階級招魂,也為現在攫取財富失去靈魂的無產階級招魂,既然你們明火執仗地盜取全體勞動人們包括資本家積累的大量財富,有什麼理由當年要沒收資本家的資產?
奶牛不知姑娘恨。姑娘也不知小伙恨。小伙也面對“嫁不出去”的諸多恨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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