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不如松

　　寧遠致逸

　　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用挖耳給另外一個人掏耳朵，緩緩的，輕柔如春風，隔一陣子問，舒服不？掏乾淨了嗎？趴在這個人膝蓋上的半天沒有反應，這個人自言自語的說，莫非是掏破了鼓膜？

　　我問媽媽，這兩個人的關係是什麼樣的？媽媽頭也不抬的說，母女。

　　我很失望，說，人家是老夫老妻。

　　媽媽眼中轉瞬即逝的亮光依稀迷濛起來，我知道媽媽經歷了很多，她的經驗告訴她只有上一輩人對下一輩人完全徹底的愛護付出，不存在平等的來來往往。

　　媽媽的臉被時光被勞累被憂慮塗抹成了一張松樹皮一樣的色和形。她如機器一樣的上下推着玉米棒子，她把火鉗夾在咯吱窩裡，側傾着身子雙手用火鉗剝玉米粒，說要把三哥家的剝好后再去剝大哥家的。

　　才說著，三嫂拉玉米秸稈回來了，媽媽一下子忙下台階去要幫點什麼忙，反而慌手亂腳的惹得三嫂火氣噴發。

　　我問這麼一大堆玉米棒子都是你剝完的？媽媽慘然一笑，你以為你媽是吃閑飯的？老媽、不、中媽時候的你還招待過我吃雞蛋飯啊。媽媽噙着淚，你就愛提老黃曆，還這麼年輕的人啊。

　　她告訴我，村中老孫家孫婆婆說，因為我們家兄妹湊錢醫治好了媽媽的病，今年過年她的大兒子破天荒的給她一百元錢過年，直到跟媽媽說起來的時候還老眼淚花花的。老楊家的婆婆也是得了腎病，幾個兒子也把老人送進醫院醫治了。哎，還圖什麼啊。

　　人老的孤苦無依不怨不語，一直忍受衰老帶來的各種心酸苦澀。

　　三嫂剛才呵斥埋怨的話更讓我難以心情平復。

　　天陰冷，風像鬼哭像孤舟嫠婦的幽泣嗚咽。

　　媽媽的身體何曾這樣顫顫巍巍有氣沒力過？當年除了干農活搶工分外，還隨時湊空當去周圍的鄉鎮上買雞蛋買鍋鏟嬰兒服來我們這兒賣，弄碎的雞蛋就可以給我們開開葷，那金黃的蛋炒飯就是人世間的美味。一次，媽媽老半夜的才從縣城走回家來，我一聽到動靜就即刻給媽媽開門，媽媽居然買了一雙紅皮鞋給我，我抱着那雙鞋子穩穩地做了個行走天下展示會的好夢。哥哥們挺不服氣，他們可以做很多仍然還是力士鞋伺候。媽媽斬釘截鐵，就我獨一個老閨女，你們有什麼好掙的。

　　媽媽是頂樑柱，是永動機是家庭董事長是總管一切的總經理，當仁不讓，理直氣壯。是直插雲霄頂天立地的巨松。

　　但歲月可以讓一顆巨松茂盛葳蕤，大義凜然，更有尊嚴更有威儀，但卻讓媽媽眼神昏聵，迷濛躲閃隱忍。身體孱弱得像個小嬰兒，但卻不安於時光的休整，偏要力所能及的抬頭挺胸。

　　好幾次，媽媽的強悍的戰鬥力擊敗了懶散隨便的黑白無常，楞是從生命的險崖邊上氣喘吁吁的迴轉身，雖是步履蹣跚卻也是積極走在我們的身旁想要緊跟我們的步伐，經常在失望的小道上高舉着希望的旗幟。比如把米淘洗好電飯煲通了電，等人馬一回來弄好菜，去盛飯才發現是水泡着米。去逛街千叮嚀萬囑咐別買任何東西，但日落黃昏不見人影，尋路找去，被夕陽拉長的身影上纏滿了日常家用的瑣碎什物。如此種種，執着堅持，大人小孩口述筆懲罰，媽媽還是一如既往的犯錯，小心翼翼的聽取大大小小的人的教誨。

　　喜歡高談闊論的媽媽往往跑題走調了，自言自語的時候眼神很空洞的可以看半天天空了。身形更佝僂了，對養生保健的說法也加以嘲笑了，活得這樣窩囊這樣憋氣事事被管制，是無奈悲慘的。

　　衰老的媽媽就像一顆被歲月拋送到荒漠的老松樹，鬚根裸露，想要抓住什麼，卻往往是事與願違，風沙更毫不留情。

　　人老不如松----媽媽經常喟嘆。

　　我們從很脆弱的小嬰兒存在於人世，然後不知天高地厚的鬥志昂揚的雄赳赳的行走着，隨着個體的心智，情感，體格的的成熟而內斂沉靜，然後就開始往下滑，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隨着身體的垮塌的還有尊嚴的被蠶食自由的被剝奪。人與要想像一棵成百上千年的大樹永立天地間只是痴心夢想。少年，青年、壯年、老年，人就像蛇蛻皮一樣，一生的經歷過多少次驚心動魄傷筋動骨的蛻變啊。

　　人老不如松，一道苦澀普通的難題。對於農村老太太來說，這種對苦澀的咀嚼更是鋪天蓋地，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