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裡分出了一小塊土地,在靠近竹籬笆的那棵櫻桃樹下,種了一些雜亂的花草。
很久沒有人打理了,繁茂的野草叢中孤零零地開着幾朵小花,可憐巴巴的樣子,彷彿暗夜裡即將隕沒的星光,苟延殘喘;夏至節過後,氣溫明顯地升高,在熏蒸悶熱的空氣里,花兒的容顏也愈顯憔悴了。
這時的野百合卻忘情地開放着,大朵大朵的花兒聚集在花梗上,簇擁着,自己的純潔與清香……潔白的花瓣,淡黃的花心,深赭色細長的花蕊,在一個靜謐的清晨,在竹籬笆圍成的菜園中,它的潔白一塵不染,看得人心中一片澄明。彷彿世界又回到了上帝手中,回到了上帝創造亞當和夏娃之前的世界。
“一朵花里看見天國”這些天我一直在觀察它,站在竹籬笆外面,靜靜地凝望:從青澀的蓓蕾,到初綻時的羞赧,最後終於驕傲地盛放,開出了大朵潔白的花朵。我渴望從一朵花里看見時間與生命完美地重合,我渴望嗅到自然的味道。
我的眼前漸漸展開一組畫面:大片盛開的野百合,在幽靜的山谷里,在斜斜的草坡上,一百株、或者上千株,同時綻放;周圍的空氣清新,有野百合淡淡的清香,有鳥雀清脆的嘀嚦,有瑟瑟的谷風;遠處是籠罩着翠色的山嵐,山影漸遠漸淡,延展到天邊,只剩下空濛一片……試想一下,如果置身於如此深山之中,面對着大片盛開的野百合,迎來朝露、暮雨,迎來皎潔的月光,是否一顆心就可以這樣被凈化,拂去繁華與喧囂的塵音。
事實上,種在我家菜園裡的這株野百合,的的確確來自遙遠絕靜的深山之中。
那是2007年的暑假,堂妹從綿竹漢旺回來。那時堂叔在漢旺的一座礦廠里工作,堂妹在那裡度過了一個暑假。回來之後,堂妹對我說起了漢旺的大山和山裡的大片的野百合。
她說,山很高,抬起頭只能看見霧或者雲,晴天能看見山頂的積雪,白皚皚的,十分耀眼;那時正是炎炎夏日,可是山裡得穿兩件衣服,還感覺冷颼颼的……
她還說,礦廠的職工宿舍後面,有一條清澈的溪澗,裡面遍布着長了青苔的小石頭;那天,她和一群野孩子沿着溪澗往上遊走去,(當地住戶管自家小孩叫野孩子)他們告訴她,在上游的一個草坡上,有大片盛開的野百合,他們要去采來插在玻璃瓶子中;她跟在他們身後,趟過涓涓的溪流,攀上高高的石崖,一路上歡聲笑語;溪旁的景色另她着迷,各種樹木巍然蒼翠,芒草恣意地漫長,還能在某塊空地上看見覓食的灰松鼠或者踱步的雉雞;溪澗蜿蜒迂曲,不遠的一段路程走了好久,堂妹心急地詢問,還有多遠才到啊,她走累了,野孩子們對她笑,用手指着前方說,‘不遠了不遠了’,也許真的是不遠了,轉過一個彎道,當大片白色的花海鋪展在堂妹眼前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走過的路途並不遙遠——大片盛開的野百合,像一團凝滯的白雲,鋪展在斜斜的草坡上,被輕霧籠罩着,微風中搖曳起伏……
回到家,堂妹把兩顆綠豆般大小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手心裡,她說,這是野百合,因為不便攜帶,她只帶了兩顆小芽回來,她知道我喜歡種花。
“真的是野百合,把它們種在土裡,明年就會開花的…”見我一臉的懷疑,她又補充說,“這也是山裡的野孩子們告訴我的…哎,真想帶你去看一看,那個草坡上,那一大片盛開的野百合…”看着她陶醉的樣子,我皺了皺眉頭,再看看手心裡那兩顆小小的嫩芽,仍然不能把它們和“野百合也有春天”裡面的那個野百合聯繫到一起。
我把兩顆嫩芽種在櫻桃樹下的那塊空地里,十幾天後,它們長出了指甲一樣精緻嫩綠的葉片,初顯植物的形態。第二年春天,幾片枯萎的葉子下面,一個紫紅色的嫩芽破土而出,生長速度極快,不到一個月時間便亭亭玉立了。我也終於相信,它就是野百合。
“5。12”汶川大地震,綿竹漢旺是重災區,正巧那時堂叔從漢旺回家收割麥子,幸免於難。由於餘震不斷,也由於驚惶未定,我們在外面院壩里搭了帳蓬,住了大概有一兩個月。帳篷就搭在菜園旁邊,十分簡陋,透過縫隙和出口,都可以看到櫻桃樹下含苞待放的野百合,而我睡的那張床挨得最近。
一天晚上在睡夢中驚醒,側身躺在床上,正對着帳篷的開口處——外面是暈黃的月光,幾點稀疏的星星在一小方夜空中閃耀,這時,帳篷外面瀰漫過來一陣沁人的清香,彷彿帶着大山裡的清新,將我從恍惚中喚醒,我知道,是野百合開花了,第一朵綻開的野百合。後來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想了很多,想起堂妹對我說起大山裡的野孩子,想起草坡上大片盛開的野百合——當大山崩塌下來,覆蓋住村莊和河流,在裸露的山的肌膚下,它們是否依然靜靜地,做着關於未來的夢……
不知不覺四年過去了,所有的傷口都應該癒合了吧?所以我才能如此坦然地想起一些事情。我想,那片曾經被碎石和泥流侵襲過的山坡上,一定又長出了青草、樹木、和大片的野百合。
而此時,在我家的菜園中,在靠近竹籬笆的那棵櫻桃樹下,野百合正忘情地開放着,它的潔白與清香,浸潤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