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師
我和老師的情誼應該追溯到十八年前。
那一年,我十六歲,正值花季,純真清澈得如同山間的清泉,初春的柳芽,不懂世故,不諳勢利,於是本能地拒絕虛偽,厭惡阿諛,只結交心地真純的朋友,敬慕師德高尚的教師,顯得自尊而又清高。
那時,正逢學校改制,教師們的壓力很大,都忙着找自己合適的崗位,拉關係,找門路,誰還有心思只守着象牙塔一心一意教書。學校像一鍋將沸的水,動蕩不安,而文學社,似一方凈土,世外桃源,桃花源的島主、守護神便是田老師。
守護神的官邸在教學樓三樓,西邊樓梯口拐角,辦公室門上寫着:海城市中學生文學愛好者協會。推開那扇神秘的門,走進一間不大的小屋,屋裡挨挨擠擠擺滿了書,那些書好像放射出奇異的光芒,使小屋熠熠生輝。老師就站在這光暈里,高高瘦瘦,慈祥和藹,臉上同樣綻放着不凡的光彩。我彷彿置身在神聖的殿堂之中,只覺目眩神迷。老師說:你的文筆很好,你寫的《火盆情》刊登在《楊柳河》報上了。老師的語氣溫和,笑容溫暖和善。初中時,自己因為學習成績好,又愛好文藝,被老師和同學寵成一輪月、一朵花,踏入海師校園,不知為什麼,卻淪為一顆小星、一株小草。沒想到,無端的,竟獲得老師的賞識。感動、感激充滿整個心房,有潔白的百合在眼底含苞帶雨。“沒有稿費,送你一本書吧,以後要多看書,多練筆。”我使勁點了點頭,低垂着眼帘,羞澀地撫一下耳後的短髮,逃也似地離開了小屋,兀自開心地流下了熱淚。
再次去見老師,是去取我的“作品”集的。喜歡用筆塗抹心情,表達感想,選一些成篇的,工工整整抄在一個本子上,虔誠地轉交給老師。讀過學哥學姐寫的回憶老師的文章,似乎都有老師改稿子的情節,很感動很羨慕。“寫得很好”老師微笑着說,笑容明朗。我不動聲色地翻看“作品”集,沒有批語,沒有紅杠。敏感自尊的心酸溜溜的,也許,我寫得不夠好,擔不起老師的批改。老師哪裡知道花季少女綿密的心事,諄諄教導着:多看看名著,別只顧猛寫。生活圈小,思路就窄……老師坐在一張簡陋的辦公桌旁,冬季的午後,小屋在昏暗中顯得擁擠了。我禮貌地告別,走開了。
以後,很長時間心灰意懶,不再投稿。直到“作品”集里的文字變成鉛字。實在是我誤解了老師,老師不曾忽視我,他平等慈愛地對待每一個愛好寫作的孩子,我們寫的東西,無論好與壞,稚嫩、深刻與否,都擺進了他的心裡,各就各位。
我開始愉快地爬格子,參加文學社活動,參加詩詞學會的研討,聆聽名家講座。我漸漸學會接納不同個性的同學,學會平靜地應對個別教師勢利漠然的目光。於是,便有更多的文字印成鉛字。一次,意外的,有一篇文章刊登在《師範教育》上,編輯部寄來了稿費,38元。朋友建議我買些東西感謝老師。那天,我提着用稿費買來的糖和瓜子躑躅在老師門前,躊躇再三。那時,在我的潛意識裡,這種行為近似於行賄,彷彿褻瀆了老師的高風亮節,也輕慢了我對老師真純的敬仰。最終,我轉身離去,年輕的心如此純凈,容不得半點瑕疵。
老師一無所知,每天照例笑呵呵地閱稿、編輯報紙、回復讀者來信、為學生答疑解惑、參加各種文學研討活動、自己也筆耕不輟,不圖名,不圖利,只為提攜後輩。清瘦的身軀肩負着學生們各種各樣的期待、寄託、依靠,不求回報,忙忙碌碌,樂此不疲。
在海師求學四載,課上學的東西幾乎都忘了,最大的收穫便是在老師的激勵下看了那麼多的文學名著,寫了一些思索和感悟的文字。
畢業后,在一所山溝里的小學教書。順理成章地,效仿老師指導孩子們寫作。如同園丁,只顧傾注心血,辛苦勞作,悉心培育,不求名利,無關報酬。收穫的唯有孩子們的愛戴,還有孩子們的作文變成鉛字的喜悅和興奮。這樣的付出堅持一年、兩年還行,長期堅守,在這個經濟主導的社會無異於愚公移山,夸父逐日。況且,寫東西有什麼用?有人看么?名著都無人問津,這年月,誰還寫作?老師從1985年開始至今,耕耘十幾載,不疲倦嗎?未曾動搖過嗎?是什麼支撐您,您堅守的信念何在?
文字的表達需要真誠,靈感的產生來自口對心的忠誠。擱筆,有很多原因,但有一點是不再追求真純,不再求真求實,不願思索靈魂,不願懷抱夢想了。任憑自己隨波逐流,燈紅酒綠,浮光掠影地生活。沒有經過靈魂的打磨,沒有獨立深刻的思考,勉強寫,也只是假話、套話,人云亦云。於是,擱筆,不再寫了,繆斯女神不再神聖。
擱筆的日子,心都粗糙了,長滿了荒蕪的雜草,生命變得輕薄,無所依託。這時,老師寄來了一封親筆信,信中寫着:莫停筆,切,切。兩張小報,“新松”仍翠,“楊柳”仍綠,還有一本厚厚的沉甸甸的書,作者:田作文。老師是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躬行的姿態,跋涉者的足跡來無聲地感染學生,影響學生,引導學生。
我拿起筆,繼續用文字來表達痛苦和迷惘,書寫甜蜜和憂傷。逐漸地,寫作不再是苦差事,筆和心靈達成了默契。70后都有一個漫長的青春期,比80、90後有更多的沉重和矛盾。我們會為一個承諾而感動,也會因為無法兌現承諾而憂傷;我們會為一個理想而奮鬥,也會因為與現實妥協不得不放棄理想而痛苦。每次去看老師,都帶着手稿和困惑做禮物。老師依然坐在小屋裡,改稿編稿。小屋退去了神秘的光暈,散發著書香,瀰漫著溫暖。老師寬厚地微笑着,認真傾聽學生的每一句話。想來,來看老師的學生很多,老師一定都是這樣平靜地和顏悅色地微笑,那笑容里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能頂天立地,經得起風吹雨打,日月侵蝕。就這樣把信任、依賴全部交付給老師,而老師,沉穩接納,每次都讓學生帶回輕鬆和堅定,滿懷信心繼續上路,從沒讓學生失望。
我逐漸感悟:寫作不是敲門磚,不是手段,不含功利。它是思索和真誠生活的產物,跟名利無關,跟修身養心有緣。以平常心對待,靈感便悄然降臨。腦子裡文思泉湧,你只消把它記錄下來而已。在世事的洞察和思考中,在心靈的冶鍊和磨礪中,在文字的推敲和錘鍊中,苦難凝聚成瓊漿,幸福開出花朵,生命得以升華。寫作,塑造了一種生活態度:那就是真誠、詩意地生活,不浪擲光陰,不虛度時光,飽滿、有意義地活着。
那天,老師說:你可以出本書,老師給你編。我激動萬分,如果這本書果真出版,它將是我和老師深厚情誼的見證,書中的所有文字都是因了老師的激勵而寫成的。
回首十八年來和老師的交往,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在我,是學生對老師清泉般的敬仰;在老師,卻是如江海般無私地澆灌,慷慨地給予,無端的,受到老師這麼多的恩惠,怎能不令人淚濕衣襟?
還是用老師最喜歡的楹聯來表達學生對老師的感激和敬仰吧:
古稀老人,身似瘦竹,著言立說書錦繡治世
勸學齋主,心如磐石,嘔心瀝血育桃李滿園
寫於201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