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傘,雨滴悄無聲息的飄灑在肉身上。任憑初冬的疾風,在城市行道樹的上空遊走。頭頂一陣陣鴿哨一樣的嘯音,清亮的,在心頭劃過。
葉片眷戀的迴旋,在行人的傘上棲息,或是順着頭髮身體滑落,無所依託的靜卧在褐色的磚道上。深褐,暗紅,淺黃,還有些被殘留的綠色掠影,在葉脈中流淌。抬額低首,映入眼帘的是那鵝黃的銀杏,精緻的扇形葉片,像是姑娘家羞澀般的落在磚道上。
映襯着的磚道的縫隙里,還有着些一道道或深或淺的綠。不禁好奇,俯身看去,苔蘚吸吮着雨滴,在縫隙里生長。經年的軀體上覆蓋著一層層綠,新生的孢子正不屈的向上着。不知那泛黃的銀杏伏在那兒,是否在竊笑——這些生長着的新生的生命,不知新愁舊怨?
雨漸漸地又濃了起來,憂傷慢慢浸潤着身心,在行人遊走的腳步里開始流淌。時空轉換太快,還來不及回眸,一轉身,她已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信號燈閃爍着虛晃的光芒,她不知何去何從,一番閑愁頓時在心底盪開,到底是什麼讓這顆年輕的心,這般眷念,久久不肯前進?
——驀然回首,原來這顆心還留在那婺源,還留在那古老紅楓下的老宗祠中。
香榧,紅豆杉,依然蔥綠,和老宅民居相依相存。村落在山腳下靜默,那些在村頭高坡上的老樹相守相望,已逾千年。
朋友開着車,在這個盤旋的山路中,轉悠了一段時間。從窗外望去,那雲霧中或隱或現的老房子,古民居好似遠方的親人一般,不斷得在向我招手。只是按捺不住心扉,也顧不上山路崎嶇,總是不斷的在埋怨這車子實在是太慢。
不禁,朋友笑我,難道姑娘被搶了?
心思早已飛去石城的我,哪有閑趣與他這般調侃?看着沿途的風景總是不變,卻又是在不斷轉變,夢幻般的秋境,開始讓我迷糊。不禁困惑,這暮秋初冬,楓樹積蓄的四季熱情,到底是為誰而渲染紅妝,害羞而在內心迸發的熱情像是一團火焰,開始燃燒——不禁,我看到了,看到村頭,在香榧紅豆杉的懷抱里,紅楓像是正出閨的娘子一般,披着蓋頭,靜坐在那兒,雙手規矩安放,偶爾的風動,煽情着蓋頭連連,不覺痴望,頓時一股熟悉的氣息讓我驚詫。
朋友說我陶醉其間,剛下車,邁出步子,便不見身影。
在高大的紅楓林里,我茫然的行走着,像是迷失的孩子,在尋找着方向,也在尋找着心中的念想。你說我並不是為了姑娘而來,或者是此時已不再是為姑娘而來。站在赤紅,泛黃的世界中,看着近處高牆,遠處高山,我點頭,回眸一笑!
似乎這個古老的村落,在山野之間,又是增添了些許神秘。朋友駐足在秋里,耳畔着隱約的流水聲。但卻又說這是楓葉的陣陣濤聲,捎來秋的輓歌。刷啦啦,刷啦啦,水從天上來,是天籟,是心底的顫音,與其和鳴。
不禁,我再度回首,站在高牆的門檻前,看着你——不禁覺得這像是一幅畫,一段我筆下的故事。
故事中的女人是個貪婪的背包客,拿着單反,咔嚓,咔嚓——意欲把整個楓林帶回,山川帶回,還有那正在背後沉睡的粉牆黛瓦,一併帶回她的城堡。楓葉里燃燒的激情,似乎可以溫暖她整整一個冬季。而他,故事中的陪伴,倒像個漫遊者,尼採的查拉特斯圖拉一樣,咯吱咯吱的踩着橫陳的黃,橙,淺紅,深紅的落葉,但視線卻始終跟隨在女人身後。突然她轉身,對着搖搖欲墜的葉子擺了擺鏡頭。他似乎抖動了一下。那掛着的,即將搖曳落地的楓葉,多像眷念的姑娘,不舍地搖擺着。然而一片又一片,一次又一次的搖擺,然後那沙沙的一聲輕落,不由得傳來男人彷如跌落的一聲嘆息。
朋友站在那裡,似乎是入戲了。我一聲呼喚,扯着嗓門,拉着他走進了這深遠,淳厚,而又古老的高牆巷子中。
路上,女人的單反沒有停歇,而我也是咔嚓咔嚓,貪婪的吸允着這裡的一切。朋友跟我的身後,像是那男人追隨着女人一般,只是我們不在故事中。不知何緣故,這裡的村落,即便是漫卷徽州的一角,但特殊的情感,讓這裡房子,男人女人,甚至是老人小孩,都彷如是在故事中演繹。
我有些難以辨清。看着老人家牽着孫子,拎着在村口剛買的幾個蘋果往家走。他步伐緩慢,弓着身子,安靜的山野里,寧靜的村子里,隱隱傳來他的喘息聲。忍不住,女人拿起單反,扭轉着鏡頭,將這一幕留在了心裡。而我繼續我的步伐,看着這個村子,依舊是落後的讓人憐惜。雖說每逢深秋,引來各地攝影愛好者。但村子依舊是古老,甚至是落伍。
高牆上的門頭,那曾經精細雕琢的輝煌如今已是一片虛荒。聽村子里的老人說,這裡許多老屋子曾經都是共用的,沒人管理,尤其是座祠堂,如今已是斑駁無處,物非人非了。
尋着這番話,我開始在這個不大且又擁擠的村莊里尋找,尋找那個被記憶所抹去的歷史。
路上,女人一直尋覓,她眼中時不時閃過的畫面,教人痛惜。
姐姐攜着弟弟,在巷子邊蹲地洗着衣服。她背對着女人,又好奇的忍不住回頭看兩眼,稚嫩的眸子里不禁有些抗拒,還有些困惑。但女人還是趁其不注意,將這兩個孩子留在了單反中。但其實,也在她的心裡。女人繼續走着,跟着前面的是一個老公雞帶着兩隻老母雞,它們好生閑情,像是村裡的老人。
在去往宗祠的途中,不禁又碰到背着孫子的阿婆。阿婆正和個婦人說話,語速快而有些凌亂。當然我是完全聽不懂,只是好奇她們一邊說著一邊看着我和朋友。難道是因為我正在拍着老房子的窗沿上的那幾排關於60年代,70年代的教育宣言,和毛澤東思想?
朋友不禁笑了,說道:“這裡的老人單純的像是一張白紙,她們的人生經歷許多,但與山外城裡人比,她們還是張白紙!”
這句話有些道理。我微微一笑,妄想與她們拉近關係,但生疏的面孔,異樣的氣息,讓我開始感覺到,這裡的古老與平凡,並不是宏村西遞所能尋到的,並不是李坑曉起所能接觸的,倒覺得與那白際與世隔絕的嚴池村,有幾分相像。
女人轉身離去,驀地又頓住了腳。
我一愣,眼前這座高大,而又荒蕪的房子,就是那曾經輝煌——至少是這裡最為輝煌的一座祠堂,如今竟是這般窮骷髏洞,窮困潦倒。我怔住了,手中的單反也是愣住了。朋友指着這道被玉米秸所擋得門檻,說道:“路上,我問了個人,說是這裡後來又是大躍進公共社。那些或有些許歷史人文的東西,全沒了。如今就是一片飢荒。”
他的話,讓我痛惜。但還是想進去看看,走走,哪怕剩下的只有一堆塵埃。
我們從走過正門走過,從邊上的巷子里的側門進了去。
門半掩着的,沒有上鎖。我偷偷看了眼,實在是忍不住,推着這個破舊近乎腐朽的門,門上搖晃的生鏽的把手,伴着開門的吱呀聲,像是拉開了一道帷幕,開始訴說著這裡曾經被湮滅的歷史與春秋。
女人感到幾分失意。宗祠的落魄,像是被燒成灰燼的史書,再無痕迹。若不是頭上的幾根屋樑刻得木雕仍是可見,若不是幾根依舊支撐着祠堂的柱子刻着的那些字,儘管是被風蝕的隱隱約約,幾乎虛無。若不是站在庭院,看着眼前,還有幾分祠堂的模樣——這裡,誰還能想起,甚至是覺得,它曾經是座祠堂。
可憐主人不在,一切都隨着歲月塵歸塵,土歸土。
走去後院,那不堪一見如荒山野外的困境,讓我頓時震住——雜草在亂石中探着腦袋,她似乎還不知道這裡是個什麼地方。倒塌的屋樑腐朽的橫躺在叢中,也不知是風雨雷電還是戰火硝煙,或是人之行為,被摧毀的高牆,脫落的牆磚,彷彿就是一個被扼殺的老者,儈子手的刀竟是這般毫不留情。
看着堆積在地上的木柱,也不知道又是哪個堂哪個廳,也被摧毀了。
抬首,古老的紅楓正在祠堂後面,它高大的身軀立在祠堂之外,垂敗的葉子,落了一地。也許唯一知道這裡所發生過的一切的人,只有那棵歷經百年滄桑的紅楓了。
我不禁感傷,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祠堂。輕輕關上門,然而老門依舊是吱呀吱呀的,像是痛苦的靈魂在嘶喊着,呼喚着,教人心生酸楚,也有些膽怯。轉身離去,幾番回首,這座蒼老而又遍體鱗傷的祠堂,只能永遠的孤獨的,老去,死去…
往事如風,但有些事情卻在人的心裡,一再的生根,然後發芽。
帶着收穫,帶着心酸我回去了城市。但老屋的興衰,枯竭,還有不能挽回的命運,在她的心上生了根。石城很美,漫山秋野,還有數棵古老的楓樹,紅豆杉,讓這個荒涼的小村落,從此像是塊未曾雕琢的璞玉,引得千萬人到此尋訪。
而我也是不列外!
昨夜風雨,莫名初冬還伴來幾聲雷。道上落葉繽紛,那筆下沒有結局的故事,似乎是丟失在石城,遺落在祠堂。倘若老天有情,那就下一場大大的雪——以滋潤美艷的雪,織一個大大的希望,將楓葉的艷骨覆蓋,將古老的興衰埋葬……讓曾經的輝煌與興旺,再度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