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老家寧鄉,管爸爸的弟弟,跟其它地方沒有區別,也是叫叔;可是管爸爸的哥哥,卻喊爸爸,而不是叫伯父、大爺什麼的。至於什麼原因,不太了解,反正我那時候叫得還順口,透着親切,也就懶得去考證。我爸哥兄弟七個,還有一個妹妹,他在家排老四,這樣我除了有一個姑姑、三個叔叔以外,還有三個爸爸。
三個爸爸中,二爸爸,50年當兵,轉業後去了黑龍江農場,他的直接領導是鼎鼎有名的大鬍子將軍王震,《我的貴人在東北》里提到的貴人就是指我二爸爸;三爸爸在老家務農,生有六個大小子,了解不多,聯繫甚少;唯有大爸爸再熟悉不過了。
大爸爸今年79周歲了。在南方,歷來有“男進女滿”的說話,也就是說大爸爸應該算是八十高齡了。儘管八十歲了,但他老人家耳不耷,眼不花,牙齒還能咬碎蠶豆,腿腳也利索,從不顯老。這一點,主要得益於他良好的心態,大多數上了點年紀的老人,退休在家,很喜歡對現代社會評頭論足,參政、議政的意識十分強烈,不是今天怨社會,就是明天罵領導不nia毛(不怎麼樣)。他總說:年輕的時候,中央開會都不通知我,我現在更mao(沒)得時間管那han(閑)事。我守着這點退休工資,夠了,一個人呷(吃)得好多呢?他說:一個人每天能有二兩米,三兩酒,三、四碟小菜夠幸福。
大爸爸,這一輩子只有一個姑娘,現在在廣東跑火車,是一名光榮的乘務員同志。大伯媽04年冬天去的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大爸爸堅持了五年,為了更好地照顧好他老人家,村子里有人牽線,給他找了個七十歲的女伴,在一起搭夥,洗衣服。前些日子,我給大爸爸打電話,問他新伯媽是否溫柔賢惠?是否能幹?並調侃他成了當年八十歲的姜子牙,他一個勁地說蠻好、蠻好,不錯、不錯,還要我哪年回去補喝杯喜酒。
我之所以跟大爸爸親也是有一定歷史原因的。還是我很小的時候,大爸爸就跟我爸媽商量,準備把我過繼給他當兒子,只是我那時候不是太懂事,以為過繼給人家,就是永遠離開了自己的爸爸媽媽,也就不太情願,一拖再拖,這件事一直沒能白紙黑字地落實到契約上,但大爸爸對我的好是地球人都知道的。
大爸爸年輕時,工作單位在常德港務局,在1343號拖輪船上負責柴油機的發電,他們那船一般局限於洞庭湖,很少去長江幹活,經常停靠在岳陽南嶽坡碼頭,由於裝貨、卸貨需要一、二天時間,這樣大爸爸上岸來我家休息的機會很多,他每次來岳陽,從來不空手進屋,不是糖粒子就是蘋果、梨,當然少不了拎兩瓶常德大麴,我爸媽也會去買些滷菜回來吃。因為滷菜實在太貴,一般還需要加一些配菜放進去,要不然,三筷、兩筷夾沒了可不好看。滷菜里放新鮮紅辣椒,炒的時候比較多,味道、顏色實在是漂亮極了,之所以現在用漂亮來形容當時的感覺,是因為那時吃的時候,只顧了搶着吃,根本沒時間找什麼鳥詞來形容口感。其實加紅辣椒的另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因為紅辣椒辣,好下飯,那時候流行一句名謠是這麼唱的:青辣椒辣,沒得白辣椒辣,白辣椒辣,沒得紅辣椒辣。一碗好菜,風捲殘雲般吃完,捨不得拿去洗,添進去半碗飯,細心地在碗底、碗的四周擼一擼,不用夾別的青菜,味道也是很不錯的,口裡雖然辣得唆唆里,但韻味猶在,滿口香。所以我小時候老是盼着大爸爸的船來岳陽,大爸爸的到來成了我家改善伙食標準的風向標。
大爸爸來岳陽的另一好處,是我又能啜點零花錢花。
那時候,我總打着學習的幌子,管大爸爸要錢買筆,買作文本,大爸爸二話不說,隨即就掏腰包,“岳伢子,讀書我支持,舉雙手贊成,要為老喻家考一個大學生出來。”他從不吝嗇,每次出手就是二元、五元不等,間或還能給我張十元的大票,你可別以為二元錢太少,要知道那時候我一學期的學費才二塊錢,即使學費這麼便宜,從小學到初中,我壓根就沒交過錢,不知道學校財務室的門沖哪個方向。因為每學期未,我都能當上三好生,而三好生,學校有待遇,是可免交下學期學費的。家裡專門有一面牆,上面糊的獎狀、喜報,除了幾張是爸媽先進個人所得,當然,還有我哥的生產操作能手,但屬我的最多。大爸爸每次來,總是要到那面牆下,去仔細地看看,有點類似於現在國家體操隊、國家兵乓球搞的光榮榜性質。
大爸爸給我的錢,媽媽總說由她來保管,我不是太相信,我擔心她拿去買菜什麼的,一般,我都賺下來買了書,專款專用。我清楚地記得初中三年級,我用那錢買了一整套中考衝刺參考書,語、數、外、物理、化學、政治、地理都叫我買全了,總共花了三元六角八分;讀高一的時候,我花0。8角買了本英漢小小字典,說其小小,確實真是有點小,跟今天的電話冊差不多大。這兩套書是我中學時代唯一的課外參考書。
我去大爸爸的拖船上玩,是在初三畢業那年的春節,過完了年,初一,大爸爸就把我領去船上體驗船員的生活,由於正是放寒假,又沒有作業,家長也就同意我去。
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天天後面拖了一船沙子,走得也慢,一天好象只能走個一、二十里水路。船上算船長有八、九個人,大副好象姓肖,這可是我猜的,當時是晚上,一幫人在船上問我學習如何如何,我為了表現自己聰明過人,冥冥中硬是猜出那人是姓肖,另外還猜出一個姓王的船員,後來怕露出馬腳,不敢再繼續,不過他們還真是把我一頓好誇。早上起來,自己拿只水桶,扔到水裡打水上來,可木桶總是有點欺生,不愛聽話,漂浮在水面,不肯多裝進去半點的水,拎上來也就一小杯,涮牙都不夠,更別說洗臉;上完廁所,你也要用木桶到湖裡自己打水來沖;中午十二點吃飯的工夫,我端着飯,一頭鑽進駕駛室,去聽劉蘭芳講的《岳飛傳》,那收音機倒是很大,可收音效果卻不是很好,嘈雜得不得了,你要從音噪音中仔細分辯出戰馬嘶鳴,要不你都不知道今天是岳雷戰勝了金兀朮,還是岳雲?什麼時候鳴的鑼,什麼時候開的道;什麼時候鳴金,什麼時候收兵,你都聽不太全面,恨不得鑽到收音機里去聽個明白;下午,我一般就在甲板上走來走去,看看過往船隻,突然調皮地沖人家的船上喊上那麼一句:“喂,老張——-”要不就是喊老王,中國人這麼多,姓張姓王的船上肯定有,只要你大聲喊一句,保證那船上會有人答應,然後你嘿嘿一笑,船也就過去了。你根本用不着害怕,也沒什麼惡意,只是打發一下寂寞吧,也算是自己給自己找點樂子。這當然還是船員教我的哩,他們看來總干這事。晚上,我自己睡一個床,頭忱着波濤,哼着蘇小明的《軍港之夜》,船在行進當中,總是有點擔心晚上會滾到床底下去;就這樣,我在大爸爸的船上不知不覺地生活了七天七夜,中途只下過一次船,到益陽白馬寺看了場電影。這次旅遊,雖然走了七天,其實只是在岳陽與益陽打了個轉身,可見,船兒比坐火車要來得慢,比蝸牛快不了多少。
2002年春節,我帶着媳婦、孩子回了一趟寧鄉老家,下午兩點在嶽麓山愛晚亭,給我姑姑打的電話,告訴她我們回到了湖南,不到四點,我們一家三口,坐汽車到了流沙河鎮里,在姑姑家吃雞、又吃魚,還跟姑父喝了不少酒。晚上堂弟、堂妹安排我們坐北京吉普,走幾十里山路,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大爸爸家,到家時已是晚上十點鐘,因為南方室內溫度低,大爸爸、大伯母已經脫衣上床睡覺,聽說我回來了,大爸爸一骨碌便爬了起來,重新生火,為我搞飯吃,切的是我多年沒吃過的腌豬肉、還有豬腸、豬肚,燙了熱酒,喊來我梅叔(我爸的六弟)一起,邊吃邊聊,喜歡得不得了。大碗、大碗的酒,一直喝到半夜,才去睡覺,臨上床時,大爸爸問我酒的味道如何,我實話實說:一般一般,全國第三。大爸爸馬上就說:岳伢子來了,明早做新酒。第二天一大早,大約不到四點鐘,大爸爸就起來在院子里壘灶,去井裡挑水,準備用新米自己燒酒。南方不象北方,亮天晚,四點鐘,還沒有一點亮光,雞都沒起床,只有一、兩隻雞可能是看錯了時間打了聲嗝,又去睡回籠覺了。我躺在床上,聽見外面大爸爸擔水、往大鍋里倒水的聲音,我沒法入睡,總不能讓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這麼早就起來為我自己做酒喝吧,我怎麼好意思?我凍颼颼地從熱被窩中爬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樓,來到院子里,開始幫大爸爸擔水,打打下手,往爐膛里添柴,柴有些濕,冒着青煙,熗得厲害,遠處,山裡邊的人家,陸陸續續都起來了,天慢慢放亮,雞咕咕、羊咩咩、牛哞哞、狗汪汪直叫,還伴有老人的咳嗽聲音,快到七點鐘,村子里的人挑着擔、放着牛和羊,開始走動,問大爸爸怎麼這麼早就忙呼,大爸爸大聲告訴人家:東北的侄兒子回來啦。這天早晨,大爸爸為了我,特意燒了一大缸子新下來的糧食酒。那缸子比我兒子都要高,只怕在裡面划船、游泳都可以了。
七、八點鐘,在六叔家吃完早飯,大爸爸領我們全家三口到祖墳祭拜,在爺爺、奶奶的墳前敬上了酒、並擺上臘肉和臘魚,燃放了十萬晌的瀏陽鞭炮,磕頭時,我看見大爸爸和兒子的眼眶裡都有淚水在那含着。下山後,在老屋的堂屋裡,大爸爸又認真地組織我們拜了拜祖宗牌位,孩子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追着問大爸爸:太爺爺太奶奶的名字;太爺爺太奶奶的爸爸媽媽的名字;太爺爺太奶奶的爺爺奶奶的名字;把大爸爸一下子問糊塗了。
可惜,那次回寧鄉,我們全家在大爸爸那並沒有多住幾天。
現在,過年過節,我經常給大爸爸打電話,問寒問暖,表達自己的一份惦念。那邊,每次接電話,他表現出非常的高興勁兒,我們倆總要嘮叨半天,煲電話粥,他還是老樣子,天天喝點小酒,吃點小菜,每天到外面走動。那年我爸爸回老家住了三個月,大爸爸領着我爸爸從寧鄉縣走到了湘鄉市,在我五叔那歇了二天的腳。來回應該有六、七十里山路。應該算是ao角(厲害)。
快八十歲的人,比不上年輕,去年,我聽六叔說大爸爸到上面鋪里誰家喝喜酒,有點高,回家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倒在離家不遠的水田裡,我打電話問他:是不是真的?大爸爸硬是不承認,說根本就mao得(沒有)這回事。我只好勸他以後多注意點,不能霸蠻。
等到大爸爸真正地過八十大壽,我要是能回去參加,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