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如草芥 (母親紀念文集之22)
文 項見聞
在鄉下,草,檐前屋后,溝埂田隴,舉目遍地皆是。它們常常能勾起我對母親的一些回憶。至今,我仍能清晰的回憶起母親說過有關草的兩句話,一句是走的路多,踩得草死。這句話與水滴石穿的意思相同,勸勉我們,只要勤奮努力,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還有一句是說命如草芥。印象中母親說這句話時,仍在低頭縫補一些我們的舊衣,語氣幽幽的,我也就不好再去追問她這句話的意思。我想,母親這句話應該是在感嘆人生的短暫和卑微吧？要不古時候的普通大眾,為何習慣把自己稱作草民呢。
我對草,始終有作一種崇敬的心情,一如我對我的母親。
醫生宣布檢驗結果,母親至多只有三個月的生命時間了。我們悲痛不已！我和姐姐、二哥商量,大家保守秘密,絕不能讓母親知曉。可是,我們都不善於偽裝,口裡沒說,卻將絕望和哀傷寫在了臉上,被心細如髮的母親讀得明明白白。
母親開始拒絕就醫和吃藥,幾天時間內,身體就了垮下來。原本憔悴不堪的臉上,看上去更加蠟黃,皺紋在她額頭,像蕩漾開來的漣漪,無限的擴展和放大。母親忽然變得緘默不語,她總是獨處一隅,不願意再和我們嘮叨往事了。我好幾次,看見她一個人偷偷地抹淚,聽見我的腳步聲來了,又趕緊掩飾住。
兒時,在母親的膝下,聽她講天上王母娘娘的瑤池中,有種靈芝草,可以醫治百病,起死回生。我多麼希望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那麼,不管千山萬水,不管千難萬苦,我都一定會去虔誠的求索。可惜,這只是母親講給我聽的一個童話。我感到萬般的無奈和悲哀,恨自己手無華佗再造之術,能拯救和挽留住母親的生命。
我百思無計,想不出更好的語言來安慰母親。就說,媽,您想開點,還有五弟指望着您呢。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可怎麼辦呀？
父親一年前去世了。去世時,五弟劍虎還沒成家,一個人隻身在溫州打工。其時,只有我和母親在身邊。一生剛強,做事負責的父親,直到臨走前的最後幾分鐘,也沒忘記自己的責任,他遺憾的斷斷續續給母親說：“柳妑,(江漢平原對有了孫兒的婦女尊稱)我是大限臨頭不由人吶,你叫虎子不要怪我。我把這副擔子就交給你挑了……”
聽我提到五弟,母親的神色陡然振作起來,母性慈祥的柔情又溢滿她的雙眸。她一隻手撐着藤椅的背靠圈,一隻手撐着腰,艱難地站起身來,我趕緊扶住她。
飯好了沒有？母親問。
我心中一陣驚喜,這是母親生病後,第一次主動要求進食。那段時間,不論我們煮出來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母親都不屑看一眼。即便動了一點,比貓食的還少。我央求隔壁的長子柳妑去勸說母親。長子柳妑和母親同姓柳,是母親年青時結拜的姐妹。長子柳妑比長比短,費盡了口舌,也沒效果。長子柳妑回來后,一臉凝重的對我們說,你媽給我交了心底話,只求早點上路,不想增加你們的負擔,害你們花冤枉錢。我們當時聽了,心如刀絞般的難受。
母親從此開始按時就醫吃飯,她的氣色丰韻起來,臉上的皺紋也變得舒展,看不見那麼多皺紋漣漪了。我晚上打電話,把這個喜訊說給五弟聽,叮囑他多寬慰母親幾句。五弟讓我把手機給母親接聽。我怕手機聲音太小,母親難聽清,就將揚聲器打開。千里之外,五弟的聲音清晰地傳遞在到我們每一個人的耳中。
媽,你一定要努力活着！您不知我一個人在外有多難,每天十二個小時的加班,稍有差錯,老闆罵得狗血淋頭,我都忍;衣服要自己洗,一天只有幾個小時的休息,我不怕。我每天都想象着您拖着病入膏肓的身子還在擔心我,牽挂我。我就給自己說：我一定要爭氣努力,不讓您失望……
眼淚從母親臉上流下來,母親沒有用手去拭。我看見兩行清淚沿着母親的臉頰滑到腮尖,最後滴落於塵土。母親神色安詳的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頭默默聽着,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我看見她臉上的神色,自始至終都顯得莊重而又充滿堅毅。
一年後,母親安置五弟成了家。第二年,五弟有了自己的寶貝女兒依慧。第三年的十月十日,母親不幸與世長辭。
許多年了,我一直還在思考這個問題：醫生宣布母親只有三個月的生命時間了,她卻頑強的與病魔抗爭了三年多才離開人世。沒有依靠任何的藥物,理療。她依靠的是什麼？靠的是如草芥一樣頑強的毅志,還是一種博大的母愛胸懷？
母親墓地,松柏已綠葉成蔭,枝葉婆娑。墳前荒草蔥鬱依舊,而母親已與我們陰陽兩隔,漸行漸遠。清風吹拂,草兒簌簌細語,彷彿在向我講敘母親一生的苦難與艱辛。想起母親感嘆的那句命如草芥,我忽然省悟：或許,這並不是一句消極的貶義詞,母親生前已身體力行,把它詮釋成一種頑強生長,不屈不饒的奮鬥精神。是的,相對於時間,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株草芥,最終都會化為塵土;而相對於草,我們的生命雖然短暫卑微,卻每一根根須的末梢,都牽連着親人的悲與歡,苦與樂。為了親人的牽挂,活着,是一份責任,又怎能輕言放棄。母親為了這份責任,硬是頑強地撐着病體,把三個月的時間,撐成了整整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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