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媽每天早上三點多鐘就要起床,別人都還在夢鄉,她就在鬧鈴中醒來,四周還是靜悄悄的,天空黑黢黢的,夏天還好,如果是冬天,寒氣逼人,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段。洗漱以後就到房子後面搭建在石坎上的披房——大約幾平方米和偏棚差不多的小屋子裡開始一天的勞作。首先把節煤爐打開,換上幾個新煤球,把已經熄滅的廢煤球扔到外面的垃圾桶里。火燃旺要半個小時,在這半個小時中,她沒有絲毫的空閑,她將頭天打好的米漿倒在一個碩大的塑料盆里,燃燒的煤炭煙子把她嗆得難受,不由得咳嗽幾聲,但不影響她繼續做事。她給塑料盆里揣進一些麵粉,和米漿一起攪動成大大的麵糰,兩隻手不停地揉搓,翻來覆去,反反覆復,別人看到已揉好,但她還在揉,因為她知道不揉好,就不會發酵,蒸出來的粑粑就不會鬆軟爽口,這是個體力活,偷不得一點巧,儘管她是個體質非常差的人,患有嚴重的疾病,做事顯得不麻利,但卻很目的性,一些程序早就爛熟於心,先做什麼,后做什麼,不需要想,她早就知道,有條有理。
面和好了,火也燃起來了,她把一個大蒸鍋放在火上,用提水桶在外面的水管里接來半桶水,倒進蒸鍋里,蓋上蓋子,再把蒸鍋的屜隔上鋪上白紗布,這些東西都是頭天洗好了的,所以不用浪費時間直接鋪上就行。這時她將和好的米漿——水分剛好合適,做成一個個的粑粑,放在屜隔上,每次都是隨手一抓,但做出來的粑粑大小几乎一模一樣,這就是熟能生巧的結果。
做好兩屜,水也剛好要開了,她把粑粑放進蒸鍋,蓋好蓋子,最多十分鐘,一鍋熱氣騰騰的米粑粑就要出爐了。
蒸一屜籠米粑粑后,又蒸一籠蕎子粑粑,再又蒸一籠苕粑粑,現在做生意,品種單一了還不行,要滿足各種口味。做蕎子粑粑最麻煩,主要是原材料,這是稀有品種,要在鄉下或高山地區請人收購,蕎子很臟,收起來後用清水沖洗乾淨,然後又晒乾。晒乾以後再用粉碎機加工成蕎面,篩出細細地蕎粉,再才發酵做成粑粑。
一大簸箕粑粑從清晨三四點要蒸到7點半到八點,蒸好的粑粑有七八十斤重,臘月時做的粑粑有百多斤。按她的體力是無法把它搬到三輪車上,她要喊醒熟睡中的女兒。現在的年輕人都睡得晚,一喊要喊半天,有時有過路的人,她就滿臉堆笑,謙恭地請別人幫到抬一下,還解釋為什麼請他抬的原因,滿懷歉意的樣子。
準備好需要帶的用具,口袋和秤還有兜售時坐的凳子,推着一滿簸箕粑粑,來到大橋頭前路邊的一隅,這是城管給她欽點的地方,像她們這些流動做生意的,老是被城管趕得到處跑,有一次還把她的粑粑和秤都沒收了,她和他們據理力爭,城管知道了她的境況后,也還是非常同情。於是網開一面給她指定一個地方,雖也是城管的範圍,但不至於影響交通,也要她不要再到別處去,所以她就心安理得地賣起粑粑了。這是個黃金地段,來往的人流,熙熙攘攘,購買人群很廣泛,但由於生活水平提高了,粑粑這個東西並不是很暢銷,何況還有同行競爭者,所以她賣得不很快,還要對路過的人並且認不得的人(熟人她是不叫賣的)不斷地叫賣:“賣粑粑,賣粑粑……”要到下午四五點才賣得完,有時早點,也要三四點鐘。
賣完后推車回來,途中經過糧油店,她買入大米,麵粉。然後推回家,擇米,淘米,然後開動機器打好米漿,時間沒有一點空閑。有時吃飯都是忙裡偷閒,有時是女兒回來做,要到晚飯時間她才能將所有準備工作做完。吃完女兒做的飯,快到八點,倒了一杯水,拿出天天要吃的藥瓶,三四種,然後一口吞下。緊接着就去洗漱,然後上床睡覺,她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春夏秋冬,天晴下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這樣。
沒有娛樂,不唱歌,不跳舞,不看電視,不上網,成天就是為那點小生意忙碌,丈夫在福建打工,女兒本來也在南京上班,由於母親一個人在家不放心,所以捨棄了南京的高收入,回到家鄉找了個工作,邊上班邊照顧母親,給她做飯,洗衣,還有幫忙協助一些生意上的小事。
這是個三口之家,她們沒有房子,寄居在妹妹的房子里,已經8年了,她們一心一意想買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妹妹長年在外打工,孩子託管在她這個當姐姐的,所以無償提供房子。但因姐姐身體不好,又沒時間輔導她的學習,孩子就又轉託給了孩子的姑姑,但她們還是住在妹妹家,妹妹家沒有其他人,故托她照管房子,所以一住就是八年。
她拚命地做生意,目的就是想買房子,如果不是給她治病,她們應該早就買房了,錯過了大好時機,現在房價漲得那樣厲害,攢的那點錢已不夠用了,不過她有信心,因為一家三口都在掙錢,如果搞按揭,應該不成問題。
她患有嚴重的強直性脊椎炎,這個病的發病率是十萬之五,治癒率是20%,整個建始據說只有兩例病人。想當初還沒確診的時候,她九死一生,如同煉獄般難受。渾身疼痛難忍,連肌肉都不敢碰,卻找不到病因,縣醫院,州中心醫院,各種游醫,偏方都用遍,都當類風濕治療,不見好轉,反而又添新病。那些治風濕的葯對胃腸道極大的損傷,造成胃潰瘍和胃出血,吃不下任何東西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又只好先治胃病,前後花了四五萬元,對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
那時家裡一片愁雲慘霧,女兒還在讀書,丈夫不能出門做事,還要照顧妹妹的孩子,感覺天都是黑的,見不到一縷陽光。
胃潰瘍治好后,又開始治療脊椎痛——當時還不知道是脊椎病。她丈夫說,我們去省醫院給你檢查治療,縣醫院和州醫院都治不好。她說,那要多少錢啊?丈夫說,你不管多少錢,再多的錢我們也要給你治病。於是又到處借貸,湊齊2萬塊,去了省城武漢。
在協合醫院,到底是省級醫院,經過一系列的檢查化驗,她的病很快就出來結果,是強直性脊椎炎,這是一種罕見的疾病,發病率低,治癒率也低,按她土俗點的話就是“馬鞭子骨頭裡的那根筋發炎了”正常的那根筋是白色,而她的像長了霉的暗綠色,怎麼不疼痛呢。
找到癥狀,治起來容易得多,雖然不能痊癒,也沒有很明顯的效果,但一天總比一天好,加上藥品也不貴,一個月只要百多元錢,完全能承受得起。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開朗,她感到天晴了,陽光從烏雲里透出陣陣光亮,她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未來。
身體還是很虛弱,但生活能自理了。想過去病得最厲害的時候,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全靠丈夫扶着她或者抱着她解決,身體不能彎腰,只能像男人一樣站着小便,抱到起又疼得難受,難免糊得到處都是,男人默默地為她清洗,連擦屁股的事都是男人。痛苦讓她連羞恥和尊嚴都顧不上了。她哭泣,她發脾氣,身體瘦得只剩六七十斤了,躺在床上氣若遊絲,她曾想到死,要男人給她買安眠藥,男人總是像個小學生做錯事樣地,給她道歉,安慰她,好像是他的過錯,讓她沒過上好日子,並作保證似的,一定要治好她的病,讓她放心。
雖然受病,但她的心是快樂的,家裡雖窮,為了她的病,債台高築,丈夫卻是那樣無怨無悔地服侍她,女兒晴是那樣乖巧,別的孩子還在父母懷裡撒嬌,她卻自己上學,不用人接送,還學會做家務,同時有極好的耐性,大人斥責她或罵她,總是紅着臉,從不頂嘴,母親長期的病痛讓她擔驚受怕,使她過早成熟,母親心情不好時罵罵她,她怎麼能還嘴呢?她甚至覺得是種福氣,沒有母親的責罵,世界上就沒有了母親,只要她健在,罵罵無妨?
還有妹妹的孩子,本來是託付他們代管,但一家人因她的病弄得愁腸百結,聽不到笑聲,死氣沉沉,孩子有時把鄰居家的小夥伴邀請來玩,由於太吵鬧,被病中的她罵得不敢吱聲,孩子們再也不敢登門。病好些的時候,她很過意不去,就跟孩子道歉:“你記不記恨大姨,我罵你了的”,“我不記恨,我只怕你死在我家裡了……”
病情終於水落石出,讓他們一家還有妹妹一家都放心了。雖說病去如抽絲,但再也沒有那種撕心裂肺地痛了,按照醫囑,堅持吃藥,再就是適當活動,還可以活到高壽。
剛一好轉,她就要男人出門掙錢去了,那麼多債要還,人情債,金錢債,不能等人。女兒晴也長大了,出落得苗條標緻,聰明伶俐又善解人意。由於家境不好,沒讀大學,但學會了平面設計技術,還非常吃香,非常搶手,收入不菲。
剛開始,稍微有點好轉,她閑不住,硬撐着置了一套工具,到街頭擦皮鞋,她是當地擦皮鞋最早的那批人,雖進賬不多,一家人的生活費還有自己的葯錢還是足夠了。她強心,也做過其它小生意,但搞得最長的就是現在粑粑生意,已經五六年了,比較穩定,收入還算可以。
男人掙的錢把債務全部還清,現在就是籌錢買房子,妹妹家的房子住了那麼長時間,不僅沒交房租,連侄女也沒照顧好,幸好侄女學習好,已考取重點高中。她的病連累了幾個家庭,讓她時常感到愧疚。
有時別人勸她,你一個病人怎麼那麼吃苦,掙那麼多錢幹啥,要注意休息。她會笑着說,我的病醫生說了要多活動,不做事對身體反而不好,像繩子捆綁着難受,雖說起早貪黑,但我身體在好轉,我的心是快樂的,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我能過上現在這種日子是我沒想到的,我感到這輩子很幸福,很滿足。
一個沒有房子,沒有車子,也沒有存款的女人,做點小生意,風裡來雨里去,勞苦奔波,幸福的表情卻常常溢於言表,讓那樣錦衣玉食,住別墅,開豪車卻靈魂空虛,缺少安全感和幸福感的人汗顏。她不會高談闊論,也不會豪言壯語,也不知道什麼是風花雪月,什麼是生死契闊,但她的經歷告訴我們愛情的含義,幸福不僅僅是物質上的,而是在精神上的富有,和心愛的人相濡以沫,風雨同舟,同甘共苦,不離不棄,就算坎坷泥濘,荊棘密布也能從羅難中走出一片天地,迎來生命中的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