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蒔養花草,尤其對金銀花有着特殊的感情。
少時逢浩劫,跟隨母親流放農村,所居屋后雜雜從從多生刺槐及荊棘之類,母親從農家扦得幾根金銀花藤插在其間,兩三年後,金銀花藤攀援纏繞,竟將荊棘之類完全吞沒,毎年春夏之交,藤上就開滿對對潔白的小花,吐着纖細的花蕊,在晚風晨露里散發著清幽可喜的芬香;小花們漸漸變成金黃色便謝了,而新抽出的藤葉間又開出一對對新的花來,這樣斷斷續續可以開到秋季。冬日樹木凋零田園曠蕪,從從金銀花藤卻綠得更深,高低錯落象一組翡翠的假山。
有一年炎夏我大病在床,當時環境惡劣無醫無葯,母親剪了一把金銀花藤插在盛着清水的瓦罐里,放在我的床頭,暗香襲來,如甘霖清露沁入心脾,懨懨的我精神一振,病體頓松;老鄉們又教母親採一些金銀花熬水給我喝,說是可以清熱解毒,過了一些日子,我果真康復了。
浩劫過後,我們離開農村返回,但我沒有忘記帶了一小棵金銀花藤回來,栽在曬台上的大花墰里,許多年過去,根部已粗可盈握,藤葉濃密,攀附架上,似一扇綠色屏風,花開時節,綴滿碎金爛銀;又似一幕繁星閃閃的夜空,無限深遠和清涼。剪下一把帶花的新藤嫩葉插於瓶中放置室內,工作一天後回家推開房門,但聞滿室幽馨,煩勞祛盡。朋友們到我家來,看見金銀花沒有不喜歡的,都要擷採一些回去。家中有一盤斧劈石盆景,光禿禿的,我在凹縫處嵌了一點泥苔,插上一段金銀花老藤,因能吸到底盤裡的水,竟也活了。盆景放在母親的窗台上,青綠稀疏的幾根細藤爬上了窗帘的橫杆,還開出幾對花來;冬天修理枝藤,又虯然一棵常綠老樁,根附土石,給盆景添加了生意。就這樣,在《漁舟唱晚》和《平沙落雁》的古曲聲中,金銀花陪伴母親走完了人生最後一步。三年後金銀花盛開之季,我抑不住對慈母的思念,寫下了一首題為《心殤》的詩:
又到金銀花開時,
冷香暗沁凝淚濕,
憶昔老母藤前立,
顫顫巍巍擷花枝。
時光如水流去,幾年前因市政建設的需要,我們遷離了故居,臨走前我特地與老金銀花藤合影留念,然後依依惜別。不過我還是截下一段分枝扦插在花盆裡帶到了新居,如今也已開花。身心閑暇的時候,播放一碟保羅·莫里哀的輕音樂,坐在那裡捧一杯釅茶,看着茶几上一小簇金銀花,忽然覺得它們看我的神態和目光與我看它們一樣欣喜,彷彿聽見它們細小的聲音:“我們知道你喜歡我們,給你看!給你聞!”於是心裡充滿了感動,靜靜的坐着,沉浸在音樂和若無若有的花香里,有時候想,就這樣坐化去了多好。
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說:“你所真愛的,永遠為你所佔有。”希望金銀花能陪伴我度完餘生。我想我之所以喜歡金銀花,是因為金銀花凝聚着我們在艱苦歲月中的母子深情,寄託着我對居留過的農村和與農民友情的憶念;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境況里,生活中總有美好珍貴的東西。我喜歡金銀花,也因為金銀花自身的品格,金銀花又名“忍冬”,是的,若沒有在寒冬的堅忍,又豈能在夏日有如許的清涼與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