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和我到底為什麼會變成殘疾人,家裡人顯得隱隱諱諱的,不過只需要幾個單詞,就可以透露得清清楚楚。
我們都不是一出生就患什麼疾病,而是本來哪裡都跟健全的嬰兒一樣,長大一點點,也會在地上爬和學走路,但也是這個時期,突發高燒,使得我們的力氣大都喪失了,康復以後身體仍是虛弱了一陣,之後便懶得活動,父母家人又特別特別少理睬、觀察我們,我們突然變得哪裡不一樣了也沒有誰發現,結果就這樣耽擱了。
家人們可能是怕刺激了我們而根本沒有對我們坦白什麼,因為反正結局不會改變。假如發高燒是始作俑者,那麼釀成如此的不幸,我的父母家人的不負責可以說才是最大的罪魁禍首。
可是,我又確信,在我們剛出生時,父母肯定沒有細細地留意到我們的身體的小小細節。大姐的身體在成殘疾人之前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異樣我不可能知曉。如果僅是一場高燒讓她殘疾了,她的身軀怎麼會畸形得那樣可怕呢?
在我有記憶的一刻起,她就是全身瘦得像骷髏,就兩頰的肉明顯一點,身高也始終不變。她用肘窩支撐起上半身斜卧着,就算是坐着了,並且永遠固定着,沒有改變姿勢也沒有移動方位,每一次最多只能堅持坐一二個小時左右就得去躺下。自始至終,只有一隻手能用,最多也只能舀起一勺子飯或粥和拿起一個小小的茶杯喝茶或喝水。
她二十年的人生,過得比我苦多了。只有一隻手能用,力氣又那麼少,那隻手還是左手,娛樂消遣的事她都做不了。她出生在高科技逐漸在許多國家崛起與普及的時代,才可以用耳朵跟眼睛挨過那一個又一個不是人過的日子。
她雖然體重很輕,但那是對抱起她的人而言,要她自己支撐自己的身體,她的肘窩跟臀部(臀部是她時時刻刻都與坐具接觸的部位)一定一陣又一陣地疼。就算是從長大一些后才開始疼,也疼了十幾年了。
但或許值得慶幸的是,她清楚自己沒有完成什麼事的一點能力,自然而然沒有什麼理想,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什麼同時也不可能能夠得到什麼,也就從不與人爭,在所有兄弟姐妹里又是老大,弟妹們一直非常尊重她。再者,她或許並不敢、並不想活下去,但她想,既然仍活着,就為了活着而活着,而只要能活着就感覺夠了。她的快樂絕不比別人多,但內心的痛苦也絕不比別人多。
……
起始我的身體,倒不會像她那麼慘。擁有記憶以後,還有好多年會在地上爬、把自己從這兒挪到那兒、在椅子與地板之間上上下下、抓到什麼橫杠就站起來、自己會翻身也會在躺着的時候坐起身和給自己脫衣裳(主要是敞胸的那種衣裳)的時光。那些時候,僅僅是不會在毫無輔助物的情況下自己立起來並邁開腳步走路,許多地方都跟別人沒什麼兩樣。
遺憾的是,我的體能在經歷一個又一個冬天之後,已經耗到底了。
夏季里,許多人都不會懶得動彈,可冬季里就恰恰相反。我蓋的是很厚很重的棉被,而且氣溫非常寒冷就更不情願翻身,一個冬天下來,到了夏天可以什麼都不用蓋地躺着時,想要從床上爬起身就發現沒有那麼輕而易舉了。再一個冬天過去,是不會從床上爬起身,再一個冬天過去,是雙手的上部分抬不起來,接着不會自己翻身,再接着全身不能挪動一厘米……
前幾回沒有想到這是被冬天害的。可不管怎樣,我已經跟過去那個我徹底不同了,現在我變成大姐那樣子,一點一滴都需要別人幫忙了。
無論坐着還是躺着都只能使用同一個姿勢。坐着時,臀部無時無刻都在忍着疼痛,躺着時,則是背的左邊無時無刻都在忍着疼痛。那兩個地方的皮都有一些潰爛了,只要稍微搖晃一下身子,摩擦到那些地方,便疼得皺眉頭。傷口在這種部位都不能擦藥,好在人體在健康的情況下,皮肉傷不會加深。
與她不同的是,我自始至終都還可以像健全人一樣地正坐,雙手從手肘處起至手掌的一截能夠舉起、放下,所以寫字、繪畫、拿書等等不太需要力氣的事都還行。
家人直到我懂事時,才重視起“我可能要成為一個不會走路的孩子了”的事情來,叫我練習走路,帶我去看那些在一個昏昏暗暗的房間里“就診”的“醫生”幾回,也請過幾位什麼神什麼仙來為我“點穴”,偶爾有空並心血來潮時也強行抓着我腋下那位置的手臂把我“吊”起來,讓我“站”起身,在我背後“趕”我走。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雙腿一條長一條短,但兩條腿的長短相差多少是外表看不出來的。原來我的左腿雖然比較有力氣一點,能夠自行抬起來,卻無法伸直,因為膝蓋那地方的哪根骨頭好像被什麼卡住了,而右腿則可以伸直卻總是腳趾尖在地上拖着。其實,我右手的除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也不能自行合攏。
他們在我“不省人事”的年齡時沒有對我的身體負責,到我懂事後,才做一些想挽救我一般的事情,讓我知道他們確實為我付出過努力,我的命運會怎麼樣,不關他們的事。不過,那些事都是在我什麼都不懂的時候發生的,孰是孰非,在我已經不想去追究的情況下,沒有定論的資格。
2011年1月12日19:3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