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七歲。穿着白色有帽子的衣服站在成都街頭時,成都已是一片冰天雪地。衣服是學校發的校服,輟學后,我一直穿着它。因為是秋裝,所以很薄,刺骨的寒風從衣領灌進去,從袖口以及線縫間灌進去,腳已凍僵,手也麻木。
家裡暖哄哄的火爐出現在腦海。
第一次出門打工,就撞見這場大雪。雖然自己很喜歡下雪,可是在異鄉遇此寒冷,心裡多少有些悲涼。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很複雜。其中不免有同情的目光。他們說著和我大致相同的話,只是語速和音節有些偏差。
找到一家旅館,四層樓,我住在三樓。樓梯外是陽台,陽台上正飛着白雪,一團一團,像野棉花一樣優雅地在風中旋落。
旅館的服務員是個中年婦女,她稱呼我“小女子”。這個稱呼很古樸,至少讓我一下回到民國年代。
旅館里有開水可以喝,卻沒有熱水洗澡,只好帶着一千多公里的疲勞髒兮兮地睡去。
次日醒來,雪還沒有化。街上已經有緩慢行走的人。一個個裹得像粽子。風吹出一種家鄉沒有的聲音,大概是高樓切割的原因,聽來有些破碎。家鄉的風聲是一種天然的歌唱,雖然風是冷冽一些,但躲在火塘邊聽風,也是一種難得的機緣。
透過陽台,可以很好地看到一排隱在巷子里的鋪子,掛着很多厚實的衣服賣。賣早餐的人推着推車停在衣服鋪子的一邊,賣早點的人沒有清閑的季節,大冬天裡,依然蒸出雪白的饅頭和炸得脆黃的油條,隔着如此遠,依然能聞到香。
忍不住下樓。受了那股衣服的溫暖和食香的吸引。
路上堆滿雪,沒有車過的痕迹,只有一串眼看就要隱在雪中的腳印。雪發出沙沙響,像挨着地面的悄悄話,講給身下的泥土,也講給腳印的主人。應了這聲音,我走在雪上,便沒有感覺到特別孤單。
要了一碗豆漿和兩根油條,佔了一個背風的位置。
老闆的眼睛不停地掃過來。我知道,不是因為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是少見在冬天穿着薄衣服的人,且是校服。
繞過這條巷子,穿進一個狹路口,不太起眼的小店裡掛着各種厚實的衣服,袖口還加了一圈絨毛,貼在臉上溫暖如夢。老闆娘驚訝地看着我,“不是本地人吧?怎麼穿這麼薄?”熱心地給我挑了一件最厚的外套,紅色的。這是撇開商人身份對一個朋友的關懷。我買下了這件紅色外套,在風雪中走成一團燃燒的火。
我找到一家火鍋店做服務員,早上有一段時間可以睡懶覺,晚上休息得遲一些。在我,這已經是莫大的幸運。這之前沒有人肯聘我,理由都是“太像童工。”加上沒有辦身份證,就真的被當成童工。
幾天後,雪已經化盡。花草,路欄,柱子上的夜燈,高高低低的樓房,喧嘩的人群,都在雪化后融回原來的模樣。
成都出美女,是真的,一個個長得像芙蓉花一樣好看,不像我,一眼就能看出是混跡其中的山野村姑。故鄉從來不需要多問,大概只看一眼我臉上的膚色,就知道是屬於海拔多少以上來的。
之前沒見過麻將長什麼樣子,來成都真是看夠了。成都的麻將館真多,走在哪個街巷都能聽見麻將嘩啦的響聲。不同於家鄉的黃牛叫,雞叫,狗叫,蟬鳴鳥叫,我不喜歡麻將的聲響,非純天然而使人厭煩。若夜間隔壁的鄰居聚友閑玩,那麼這一夜註定不得安寧了,先是酒瓶子碰撞聲,隨着,必不可少的麻將聲便要穿牆入室地襲來。除了麻將聲,還有嘈雜的人聲。成都人打麻將很熱鬧,看牌的人往往超過打牌的人,桌子邊總要圍着一圈看客,熱鬧的時候圍兩圈三圈也不稀奇,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擠着看。看客有老練默不作聲的,也有事後諸葛高聲評論的,還有就是邊看邊教人出牌的,教對了或者教錯了,打牌的人總要發出一聲干吼,那聲音就像從房樑上砸下來的,直把你正在做的美夢砸得七零八碎,嚇出一身冷汗。
親眼看見抱着奶娃的婦女搓麻將,真箇叫絕。只見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摸牌出牌,眼睛基本顧不上看孩子,聽見孩子哭聲了,熟練地用一隻手撩起衣服,將乳頭塞進孩子嘴巴,孩子立馬就不哭了。實在哄不住的時候,就在桌子上撿一顆麻將順手塞給孩子,那胖乎乎的小手接來就往嘴巴里吸允。
麻將桌上經常能見到兩口子打架,麻將子兒甩得到處都是,桌子掀翻,凳子砸斷。不出三天,女人也賭氣坐上了麻將桌,男人打五塊,她就打十塊,男人打十塊,她就打二十。錢真成了身外物,全部飄進別人口袋。
我空閑的時候,就坐在店門口看熱鬧,有時看見某個女人提着菜刀圍着麻將桌攆她的丈夫,有時看見有人端着一碗熱騰飯故意跑來吃給賭鬼們看。
成都真是閑進了骨子裡。就像某位作家以為的那樣,好像所有的人一出生就會打麻將。可是,你看他們過的日子,卻又是有聲有色,雖然有吵鬧打罵,可也有喜笑顏開,並未見着誰真正為了打牌的事情永遠傷痛。喝閑茶,逛雲山,看竹海,有時也逗逗鳥,腦子靈光一點的人,在竹林子開個農家樂,那邊放着歌,這邊打着牌,廚房裡燒着酸菜魚或者煮着火鍋,一邊娛樂,一邊掙錢。
這是一座看得開的城市,容納了一群看得開的人。真正看不開的人,正在下決心戒賭。
他們能享受,也能吃苦。
我很少再去觀看這群閑進骨子裡的瀟洒人。更多的時候想着去遠一點的地方。像流浪者一樣,懷着四川人特有的倔強去更廣闊的地方。
很多年過去,我終於走出四川。離開家鄉更遠。大概在成都住得太久,耳朵里常有麻將聲迴響,當年十分討厭的聲音,現在已融進我的鄉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