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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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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長我九歲。

  我和我的弟弟妹妹是在大姐的背上長大的。

  為了我和弟弟妹妹,大姐只念了兩年書。等我上學的時候,大姐總是背着我的弟弟或者妹妹趴在教室的窗戶的外面等我,然後一起回家。每遇到寫字之類的事情,大姐總是說“你寫吧,你的字好”。每當這時,我總認為,是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剝奪了大姐讀書的權利。

  等到弟弟妹妹都上學了,大姐便去了南方的舅舅家,去照顧病弱的舅舅,同時還能減輕父母的負擔。

  大姐走了,這一走便把根扎在了南方。那時,我還不知別離為何物,只知道每天早晨不再有人給我梳小蜻蜓(一種梳在頭頂的發梢朝上的小辮),每天晚上不再有人摟着我在被窩裡講瞎話兒,每個星期一的早上不再有人給我換上散發著皂香的衣服,我只是感覺到一種不再有人依偎的孤單,我只是知道從今往後不能再與大姐朝夕相處。

  父親無可奈何地做着“右派”,母親含辛茹苦地支撐着困頓的家,我和我的弟弟妹妹開始盼望大姐回來。大姐回家來的時候,我們便會有新衣、新鞋穿,還會有不曾吃過的爆米花。當弟弟妹妹如張着小嘴的雀兒圍着大姐要這要那的時候,我會在一邊靜靜地看,靜靜地想:大姐是那麼瘦小,她何以能夠扛着整袋大米,在漯河車站從這個站台爬到那個站台,然後爬上擁擠的列車?後來帶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大姐居然扛回了一支南方的竹扁擔,厚實實的,光溜溜的,回來的時候兩頭挑得滿滿的,而走時卻兩頭空空。大姐就是用這支普普通通的扁擔挑來了我和我的弟弟妹妹的渴望,挑走了父母肩頭的分量。

  後來,大姐嫁人了。後來,大姐做了母親了。再後來,大姐就很少回家來了,每年大約只有一次,但那包裹卻時常寄回,包裹里的內容時常變換,由新衣新鞋到毛衣毛褲,有弟弟妹妹和我的,更有父母的,甚至還有我和我弟弟妹妹的兒女的。毛線衣由膨體紗到混紡到全羊毛,興什麼織什麼,大姐對毛線活悟性極高,任何一個花樣看一眼便記下了,只要有一件漂亮的毛衣從眼前飄過,不超過一個星期,大姐便會織出相同的一件。我的毛衫時常變換花樣,同伴們都驚嘆“你織的毛衣真漂亮”,我很自豪地說“是我大姐織的”,這時候,他們不只驚嘆,還有羨慕:“你真幸福,有這麼一位巧手大姐。”是的,我真的很幸福,假若我的大姐心中沒有裝着她的弟弟妹妹,那她僅僅是個巧手織娘而已。大姐把她的閑余時光全都織進了五顏六色的毛線,她把她的牽挂和思念全都嵌進了一件件五彩的毛衫,她把她的親情延伸到了我們的後輩,我們一直都沐浴着大姐慈愛的光輝。看着大姐疤痕斑斑的手指,我幾乎淚下,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你不能再織下去了,再織下去,手指要廢掉的。大姐說她一天不織就悶得慌。有一段時間,由於指甲禿得幾乎沒有,大姐不得不放下了心愛的毛衣針,但沒等到指甲長齊便又重操舊業了,大姐說她悶得受不了。等到織得實在沒有什麼可織了,大姐便變着花樣鉤織手提袋、圍巾、帽子、拖鞋等小東西,使我和我的弟弟妹妹永遠引領小城的毛裝潮流。

  大姐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樂感又特彆強,一首歌只要聽過一遍,沒有記住詞便已會哼曲子了。後來說起大姐,母親總要惋惜地說:“假如當時有條件,一定要讓你大姐上音樂學院”,負疚之情溢於言表。我憎恨貧窮!貧窮,使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失去了一位做歌唱家的姐姐。

  大姐把她的心的一半留給了我們,用她的心的另一半營造着她的沉重的家。外甥樂樂原是一個乖巧的孩子,是大姐遠在他鄉的寄託,而樂樂在十五歲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地得了精神病,好的時候依然乖巧,而發作起來卻六親不認,見人便打,大姐的臉上、身上時常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樂樂的行為還殃及了鄰里,大姐唯恐再闖大禍,便將樂樂送往了精神病院。很長一段時間,大姐都是在精神病院——家——精神病院間來回奔波。高昂的費用沒有減輕樂樂的病情,卻花光了大姐僅有的積蓄。也許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大姐才重返老家,我們姊妹幾個二話不說湊積着為樂樂治病的錢。這是我記事以來大姐唯一的一次向家裡伸手。我的倔犟的大姐啊!

  那一分沉重的母愛使大姐信起了神,在服藥的同時,大姐開始帶着樂樂南上北下觀香、僻邪,有好多次都露宿在鄉間的麥秸垛旁,那晶瑩的霜花、那被蚊蟲叮得布滿紅斑的肌膚都成了大姐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抱着祈求神靈保佑兒子痊癒的希望,大姐硬是走遍了能夠找得到的寺院。然而,大姐的虔誠並沒有感動上蒼,在前年夏天那個多雨的季節,樂樂還是在一次意外中死去了。不再聽樂樂甜甜地喊“三姨”,在我已經是肝腸寸斷了,而不能再聽樂樂喊“媽媽”,大姐情何以堪?在忙着送樂樂的那幾天里,我沒有看到大姐的眼淚,在我眼前晃動着的是大姐那乾枯的面頰,那似乎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白髮,以及那雙空空洞洞的大眼睛。我說“大姐你哭出來吧,你已經盡心了啊!你沒有過錯啊!”大姐只是搖頭,嘴裡不斷地重複着:“再過幾天,樂樂就滿十八歲了。”我怕大姐精神受太大刺激,極力勸大姐和我一起回老家,而大姐不肯,她說“樂樂還在這兒呢,我不會有事的”。我的堅強的大姐啊!

  告別了大姐,我的心卻一直懸着。我的堅強的大姐啊,你可好?

  後來,大姐回來了,依然是大包小包的,臉色紅潤了許多,頭髮許是染過了,精神得很。我知道,大姐的生活又恢復了正常。

  大姐長我九歲。

  大姐和我異父同母。

  葉落要歸根。我和我的弟弟妹妹時刻都在盼望着大姐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