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村莊的記憶,往往與一條河有關。
多年過去,不管這條河流經歷了怎樣的遷徙和變遷,而我卻始終固執地認為,一條河流就是一段飄逸的阡陌,串聯着整整一生的記憶,揮不去的記憶。
十幾年前,村裡人吃水都是靠井水。
水井有兩種。靠近河邊,或者位於背陰的高斜坡上。井水甘甜清涼,噴涌如泉。村裡最好的石匠選最好的石料刻上最美的花紋鋪在井的四周,既美觀又防滑。去井邊的小路乾淨清爽,斷斷續續的水滴隨着水桶的一起一伏,變成跳動的音符,隨着小路婉轉延伸。
村裡人挑水一般是在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孩子們還在睡夢中,聽見嘩啦嘩啦的聲音,知道是父親去挑水了。水井在村外一里地左右的河邊。鄉村的早晨濕潤、清涼,空氣中滿是泥土的芳香。有乳白的薄霧在不遠處象紗樣飄動,在樹梢上被扯成絲絲縷縷,悄悄地落下。挑水人精神抖擻,一臉的輕鬆、愜意。一路上把水桶故意搖得山響,腳步也歡快有力。漸漸的挑水的人多起來,三三兩兩都來到了這條路上,小路也變得濕潤了。挑水是很有技巧的,會挑水的人很會掌握節奏,擔子在肩上隨着水桶一上一下輕鬆的邁着步子,一點也不會感覺沉。常有剛會挑水的後生被扁擔壓得呲牙咧嘴也不敢放下,在路上放下擔子休息的人是要遭鄰家嫂子笑話的。
村子里的女人是不挑水的,力氣活都靠男人。村裡有條小河,但村民們飲用水不到河裡挑,河裡的水只用來洗衣服,飲牲口。村裡的婦女喜歡聚在河邊一起洗衣服。天氣好的時候,河邊會異常的熱鬧,小媳婦、老太太大聲的拉着家常。河邊被大水沖洗光滑的石板上,晾着花花綠綠的衣服、床單,在溫暖的陽光下齊齊整整,象印象派畫家精心製作的藝術品。
村裡的井水養活着全村的人,全村人更加珍惜這井,從不讓孩子去井邊玩耍。井水與河水一條心,河裡沒有水,井就會很快見底。聽上了年紀的老人說,有一年大旱,河床乾乾的,淤泥也張開了大嘴。地里的莊稼懨的連葉子都打了卷,人走在莊稼地里撲撲地響,泥土被風帶起來漫天飛揚。寨上渴死了5頭牛,人們不得不四處找水維持生命。
河裡來水了,人們聚集在河邊的水井旁,象過節一樣熱鬧。井水是甘甜,清涼的。地里幹活的見有挑水的經過,就喊:“等一下,喝口水!”背水的就滿臉笑容的停下來放下水桶等着。村裡人喝水是不需要瓢的,人蹲下來把水桶稍稍一歪就咕咚咕咚的喝起來。喝水的不說話,喝飽了才直起身,用衣服抹一下嘴,笑着說:“崽呀,才安逸!”接着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二
那口生命的井是河給予的,井的生命就掌握在河的命運里。河水洶湧湍急,井水就甘甜,持久,象泉眼樣翻湧;河水時斷時續,宛如死水,那井水就苦澀,遲緩,許久上不來。
那時的小河美麗,溫暖,象孩子又象母親。靠近河岸的地方種着庄稼人喜歡吃的蔬菜,菜園外面是河裡挖出的泥土和亂石堆起的河堤,河堤上生長着茂密的刺棘和樹林。一年四季刺棘叢里都會有各種各樣的鳥棲息着,那裡便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孩子們割草,放牛累了都到那裡休息,套知了、掏鳥窩,歡快的笑聲很遠都能聽見。夏天,孩子們都喜歡到河裡游泳,脫得光光的,站在河岸高處往下跳,一個接一個,跟下餃子似的。那時的河水是清澈的,河邊長滿了水菖蒲和苗竹,常有水雀、野鴨、鬼鬼陽在林間出沒,有時還會有靈巧美麗的翠鳥。你站在河邊,思緒會隨着暖暖的風象長了翅膀樣,一會兒飛到空中,悠悠蕩蕩;一會兒又隨着翠鳥美麗的羽毛,箭一樣掠過波光粼粼的水面。
夏天水少的時候是抓魚的季節,那情景是非常壯觀的。全村的人幾乎都會來到這裡,男人在水裡抓,女人和孩子在岸邊等着家裡人把抓住的魚扔上來。他們抓魚是不採用電打、放鬧、網等方式的。身子在水裡蹲着,只露着頭,兩隻手在水裡摸。魚很機靈,他們的手更機靈,只要碰上就沒得跑得脫的。有時還會有魚慌不擇路的鑽進你的短褲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河裡還有許多螃蟹,有的象小碗一樣大,螃蟹的肉是很難煮爛的,太費火。村莊的傍晚,家家都會飄出魚的香味,瀰漫在村莊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三
那河水滋養着周圍的莊稼,滋養着周圍的村莊上的農民。每到灌溉季節,就會有許多的水泵安裝到河邊,強大的水流從水管里噴射而出,順着水溝歡暢的流到地里。調皮的孩子順着水流歡呼雀躍,一直把水送到地里。一季水稻大約需要澆四到五遍水,澆足了,才有好收成。水到了地里,發出“滋滋”的響聲,一點一點滋潤着每一棵莊稼。
夜深了,一盞盞燈火在岸邊亮起來,沿着河水蜿蜒,伸展,在河的盡頭與天上的星星匯合,一眨一眨的。每盞燈下都有一兩位守夜的農民,在機器的轟鳴中感受着河水的呼吸。湍急的河水、農民、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溫柔的夜色中安謐、祥和。澆完這遍水就只等着收穀子了,河水充足,每遍水都很從容地澆足了,老天也跟着爭氣,肯定又是個好年景。
人們習慣了從河水裡盡情地獲取,河水也習慣了人們的呵護。後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給這條小河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同樣也給農民帶來了無休止的艱辛勞作。洪水沖毀了大片良田,大量的泥沙衝進田裡,而農民唯一的辦法就是在秋後農閑的季節,集中所有的壯勞力清淤。村民用肩挑、背托和獨輪車等最原始的方法,把一方方淤泥、沙子和石塊從田地里運出來。河的兩岸全是密密麻麻的清淤的農民,躬着背,低着頭,象螞蟻一樣來來回回。
四
但凡孩子們對雨都有一種恐懼,特別是電閃雷鳴的夜晚。暴雨籠罩下的山村孤獨的象汪洋中的船,隨着煤油燈光的晃動隨風搖曳。剎那間將整個世界照亮的閃電給你安慰的同時又讓你驚懼。
在河的上游有一座病險水庫,山洪暴發,隨時有坍塌的危險,坍塌的水量足以淹沒整個村子。這樣的夜晚,村莊開始忙碌起來,父母親這時候也很忙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開始漏雨了,各個角落都放滿了接水的盆盆罐罐,“滴答滴答”雨聲在屋子的各個角落裡肆無忌憚地響起。這時,全村人都起了床。父親便找來竹筍殼,用剪刀按瓦片縫隙的形狀裁剪,然後插在瓦縫裡,這方法絕對好使,不一會,角落四周滴答滴答的聲音就不見了。遇到這樣的天氣村寨上的人是睡不着覺的,男女老少都起來了,大人們拿着電筒和馬燈到河邊去查看水勢,如果雨還是不停,河水漲得又快,便開始着手把老人和孩子送走。
這樣的情景我經歷了無數次。8歲那年,那一晚狂風大作,雨水如柱,寨上的老人和小孩都聚集在全寨的最高點——村裡一間破舊的倉庫里。閃電的余光中可以清晰地看見河水傾斜的姿態,男人們則頂着閃電和雷聲,到河邊輪流看守河水的漲落。昔日溫馴的河水突然變得兇狠,卷着殘渣和樹木洶湧而來,漫過了村裡的水井。臨河邊兩家新修的木房子頃刻間被洶湧的山洪沖走,震耳欲聾的響聲讓人膽戰心驚。多年過後,我仍記得三叔跑來幫助老人和孩子撤走時青筋暴露的臉。
肆虐的山洪最終還是沒有超過它不該逾越的“警戒線”(淹沒村莊),河水又變得溫馴撩人。人們又開始收拾山洪過後留下的殘局。儘管河水帶給他們一些近乎毀滅性的災難,但是,溫暖的情感始促使他們始終選擇河邊居住下來,他們脫離不了與水相依的情感,他們執着地,或者叫固執地居住在臨河的村莊,重複着與水相依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