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村莊外吹過,吹過門前那棵老態龍鍾卻仍枝繁葉茂的柳葉桉,被劈成了大小不一的幾股,一股朝我悠悠地吹來。
我坐在門前的壩子里看院牆的影子隨着太陽的升起逐漸長大。它長得太快了,一會兒功夫竟然長得比我還高。就象那棵柳葉桉,那是我親手栽的,30多年了吧,一轉眼它已從一拃高長成了比三層樓還高的大樹,身子有些地方老得都空了,成了小鳥們的巢。
風吹向我,我動了動,我的影子也跟着動了動。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着我的影子。
我坐在陽光下,看自己的影子慢慢長大,又慢慢變老,直到融入我腳下的土地。
風在村子上空逡巡,我不知道他們來自哪裡,又會吹向哪裡。
一隻鳥飛過天空,投下更小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們要去向何方,但我知道他們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就象我坐在這裡看我的影子的生生死死,也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就象死亡本身,也一定有它的道理。你不可以說死亡是上天註定的,它就沒有道理。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如果你選擇這樣的活法,而不是那樣的活法,或如果你選擇走這條道,而不是那條道,死亡也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但死亡是不能假設的,就象人生只能是一而不是二,所以你便信誓旦旦地說它是註定的,但真相可能遠不是如此。
就像素不相識的父母走到一起,又把素不相識的兄弟姐妹們生在同一個屋檐下。然後我們再與素不相識的人結婚生下素不相識的後代。這就是日子。日子就是使素不相識的人逐漸熟悉,最後再漸行漸遠、素不相識的過程。日子也是無法選擇的,就像子女不能選擇父母、父母無法選擇子女一樣,日子就這樣一代代過着。
而上一代過的日子與下一代的日子即親密但卻素不相識。上一代的日子只存在於上一代的記憶中,下一代永遠也無法領悟到其中的奧妙。而當下一代回憶他們的日子的時候,上一代的日子已經成為一種傳說。
影子也與我過着一樣的日子,與我形影不離。多少年以後,那些風把熟悉的人一一吹走,陪伴在我身邊的便只有我的影子。但終有一天,我也會被風吹走,到那時,影子也隨風一起走了,再也不回來。但也許在多年以後風會從相反的方向吹過來,吹醒那些星星點點的記憶,讓我的後代們在風中嗅到我丁點的氣息。但那已是多年以後的事了,這些事我是無法知道的。
就象父輩們無法想像他們沒有了影子以後的生活,但我卻能憑藉風的力量在風中嗅出他們曾經的氣息一樣。我坐在風中,想起了那隻斷腿的豬,那頭老耕牛,那條老白狗,還有那群咯咯叫的雞。他們陪我一起長大,看見父母如何由中年步入老年。還有那閑置多年的老石磨,我經常會看見母親用力推動它磨豆子的身影,這些都是我從風中想到的一些細節,想到的一些曾經的那些溫暖但卻逐漸遠去的日子。
尤其是那隻斷腿的豬,它一直生活在我十一二歲的年月里。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但我一直看見它那雙幽怨的眼睛經常隨風來到我的記憶中。那時的豬們過着自由的日子。因為人沒有吃的,豬就更沒有吃的,於是放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牽着豬與小夥伴們一起到山上去放豬。那些山原本就是豬的家園,到了山裡,他們就象老農民巡視自己的田地一樣,四處巡視着自己曾經的家園,三五成群,打情罵俏,全不把主人放在眼裡。主人也懶得管這事,在一邊熱火朝天地玩着撲克牌。就這樣,我那隻才三個月大的豬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摔下了山崖。
但就像俗話說賤人有賤命吧,賤豬也有個賤命,只是摔斷了腿。只不過從此以後,它再也不能回到森林中享受曾經那些自由的日子,只能透過豬舍上方尺大的小窗,望着飄過的藍天,幻想它那些青蔥歲月。為此我一直深懷愧疚,倒不是因為母親給我的那頓打,也不是因為那年那頭豬到老連皮帶毛都只長到110多斤,除了交給國家的,我家最後只剩下30多斤連頭帶骨的肉,6口人就靠這點肉吃了一年。豬要被我們吃掉,這是我們沒有辦法的事情,也是豬們沒有辦法的事情。但因我的粗心使它摔斷了腿,不能再如其它的豬一樣在山風中自由地生長,自由地渡過豬那短短地一生,我想在這一點上,它一定是恨我的。
還有那些雞,它們白天辛苦地到處找着吃食,夜晚努力地下着蛋,為我攢那幾元錢的學費,還有家裡的油鹽醬醋,怎麼也捨不得讓我的母親嘗一口。多少年過去了,它們依然活在我的日子裡,儘管這些日子是那麼平凡。
日子像風一樣,或者說日子就是一陣風。風吹走了昨天、今天和明天。風也許會吹回些昨天的氣息,但永遠吹不回整個的昨天。風使有些東西變老了,有些東西變沒了,就象老屋土牆的牆皮,沒有了新築時的光鮮,只剩薄薄的一層,用手一摸還會掉下些白白的硝鹽。但風又會吹生出新的東西,比如春風中乍放的嫩芽,秋風中飄舞的金黃,還有那粉嘟嘟嬰兒的臉。沒有東西吹的日子,風也感到寂寞,在空中盲目地打着轉,不知吹向哪裡。
我們的日子就這樣被風一天天地吹走,最後吹向連風也到不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