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同學李敏
亞軍
初中遇到位好老師姓周是班主任教數學,她居然佔用一周數學、自習課的時間給我們念一本小說,聲情並茂地念,念到潘冬子時,我獃獃地聽入了神,想起了小學同學李敏,想着想着淚水就流到桌面上了。
後來看電影《閃閃的紅星》,銀幕上的潘冬子長得太像李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一樣的俊美、一樣的讓人感動。
小學同學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李敏。
幾十年過去了,近些日子李敏的模樣時常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在我的夢裡浮現:他的雙手捧托着兩臉,露出兩隻清冽亮晶晶的眼睛,偏着頭,探視我頭上的白髮,他的心思難以琢磨,彷彿是要引着我的心魂回到年少的時光,回到我們天真無邪的歡樂和友誼里。
我們小學的時光真是人生的天堂,是人生天真爛漫的天堂。每一片飄落的樹葉始終回不到它最初的地方,就像我們回不到年少。童年是人生最珍貴的階段,是人生最願意返往的階段,也是可以用人的一生、用人的衰老的一生回憶和懷念的階段。像是我們生命所有的美好和精華都留在哪兒了。
我們上學不像現在,背着書包剩下的事情就是上學校去玩了。上學作為玩的借口真是太正當不過的理由了。話又說回來我們那時學也沒啥正而八經好學的,譬如我們一年級的語文書翻開第一課五個字——“毛主席萬歲!”後面這個“!”像棒槌的東西引起了我們的興趣,老師寫在黑板上也只是一豎加一點,額外學會了三個字“感嘆號。”聽她說:意思是我們當小學生的念這五個字時要帶着感情大聲朗讀。好像別人活一萬歲需要我們為他展勁一樣。最後一課呢多了五個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後面還是有一個“!”像棒槌一樣的東西,孩子們一高興:“哇噻!感嘆號。”老師說:“錯了,這裡是驚嘆號。”孩子們驚得張大了口。是不是嘛,沒啥好學的,還是說說我們玩的事兒吧。
我們玩的玩意玩得最多的是“逮貓”,為了貼近時勢給它附加了一個名稱“抓特務”。在上下學的路上,課間的教室過道操場學校四周空蕩的場壩田間地頭上,到處都有我們嘻嘻哈哈瘋瘋癲癲追逐的喧嘩。只要有李敏參加,當“貓”的就是他了,誰叫他只知道直來直去的瘋跑不知道倒拐呢?眼見他要捉住你的衣襟了,你輕鬆往旁邊一閃,見他擦着身直衝沖地衝出去老遠老遠了,他回過頭又歡欣鼓舞地向你追來。有次我站在坡地邊,向他招着手心眼鬼怪:“來呀,來抓我呀!”他飛快地奔來,嘴裡嚷到“抓住你了!”我往旁邊一閃……他滾下坡了,坡里是一片青油油的麥田。一群孩子生怕摔傷了他驚慌地紛紛跟着他像皮球一樣滾進麥田裡了,大家各自摸摸腦殼嘻嘻哈哈大笑。然而麥苗被我們糟蹋完了。次日教室里來了一個生產隊的人,老師介紹他是隊長,並說:“是誰昨天破壞了地里的莊稼,自己站出來,破壞公家的財產要賠償!”大家心裡害怕,把頭埋伏到桌面下,教室里一片寂靜暗啞。生產隊長的大叔說話了:“坦白從寬哈……”話未說完李敏站了起來怯怯地說:“爸爸是我……”同學們抬起頭來,見李敏的爸爸鐵青着臉憤憤地離開了。
轉眼春天過去了,馬上就要迎來六月、迎來兒童的節日。老師提名同學們舉手贊成我加入紅小兵。(文革期間少先隊的更名)老師說學校要在“六一”當天召開隆重的慶祝大會為新加入紅小兵的同學舉行授戴紅領巾的儀式,要我穿上白襯衫、藍褲子、白球鞋來上學。這可難住我了,三樣東西我一樣都沒有,想要媽媽給我買,見生病躺在床上的母親又怎好開口呢?何況為了給媽媽治病我家還欠着好些債,那來錢給我買新這些東西。瞧着節日一天一天臨近,我心裡為難極了,玩的心情也沒有了。李敏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對我說:“是不是要當紅小兵了,瞧不起我們了?”我不願意告訴他我的窘境,生着氣對他說:“紅小兵有啥好稀奇的,我才不稀罕呢,你想當就讓給你。”“真的!”他立馬興奮地說。“嗯,我們找老師去。”我說著便去拉他的手。他聽出我的話有些不對勁,趕緊說:“別、別、當紅小兵是多光榮的事呀,老師不是說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沾染着烈士的鮮血嗎?我哪配啦。”我想了想,改口對他說:“這樣好不好,戴紅領巾的時候你去幫我戴,你想戴好久都成,然後再還給我。”他問:“為啥呢?”我只好向他說出我沒有白襯衫、藍褲子、白球鞋這件事情。李敏笑了笑、偏着頭望我笑了笑:“好嘛,我領下來就還給你。”
“六一”的清晨天空晴朗,陽光燦爛。我穿上自己洗滌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藍色的小褂子背着書包,心裡忐忑不安向學校走去……
突然李敏從路傍的樹林里躥了出來,哇!他穿着嶄新的白襯衫、藍褲子、白球鞋。二話不說拉着我慌忙地向樹林里跑去,我們一直跑到了學校背後的廁所里。“快!快!我們快點換衣服。”說完他就窸窸窣窣地脫身上的衣服邊脫邊把脫下的衣服甩給我,把自己脫得精光光的只剩下花花的褲衩,撈出他的小雞雞,嘻皮笑臉地捉住小雞雞對我說:“咱倆比比,比比誰尿得又高又遠。”我的野性子被他調起來了:“比就比嘛。”心想你以為你奔跑不倒拐,未必撒尿也不倒拐嗦。我也三下五去二地脫下了身上的衣服和褲子。我倆站在廁所邊的堡坎上開始比了起來,身子使勁往後仰啊,仰到我們的尿尿直直的尿向天空,尿了自己一肚子的尿,差點尿到臉上了。
兩年後的“六一”李敏終於參加了紅小兵。
初夏夜裡下了一夜的雨,早上仍然在下,低矮的村莊、起伏的山塬籠罩在濃密的雨霧裡,天地十分逼仄沉悶讓人喘不過氣來。“篤、篤、篤……”泥濘的坡道上李媽背着李敏下坡來了,走近身旁,我問:“李媽,李敏咋了?”李媽抬起頭來,臉上流淌着雨水和汗水,冒着白色的熱氣,回我:“李敏病了,我背他去看病。”
“篤、篤、篤……”踩踏着雨水的足音和倦縮的背影消逝在雨霧的深處。從深處里傳來:“亞軍,幫李敏請半天假。”李媽依然低低的埋着頭,埋着頭背着病中的兒子走向雨霧的深處。
下午李敏沒有來上學。次日的上午李敏仍然沒有來上學。李敏的坐位在教室里空着,空位異常突兀。
我望着窗外,——窗外晴朗的天空,陽光照耀着通往校園的道路。我的凝望明亮地呼喊着:“加油!加油!李敏!加油!我等你,快快直直端端跑來抓住我。”
一個小孩從道路的盡頭冒出了黑黑的頭顱,直直端端地在陽光照耀下跑來,跑向我歡呼的心靈和窗口。跑來的孩子是李敏的弟弟,上氣接不住下氣在窗外對我說:“哥哥,哥哥死了,死了的哥哥不閉眼睛,媽媽喊我來請你們。”
“李敏死了!”同學們從前門和後門蜂擁而出,身後的桌椅板凳乒乒乓乓跟着我們蜂擁而出。來到病房,“我哥哥呢?”整理床鋪的護士哽咽說:“送太平間了。”
李敏睡在白色的床架上,穿着白襯衫、藍褲子、白球鞋,胸前戴着鮮艷的紅領巾,兩腮泛起一片潮紅,睜着清冽晶瑩的大眼,李媽伏在他的面前,抬一次頭,對着他的臉說出一位同學的姓名,說著說著李媽的手從李敏的額頭撫下,露出淚水滴落在李敏閉合了的眼瞼黑油油的睫毛上。李媽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仰着臉,用她撫摸李敏的手掌的手背順手揩過自己的淚眼對我們說:“謝謝,他總算心安地走了。”
“我的兒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從母親萬頃滄海的心腔噴薄而出。
“我的兒啊——”母親的拳頭捶擊着母親自己的胸脯。
“我的兒啊——媽媽糊塗啊!”母親的拳頭捶擊着母親自己悔恨的胸膛。
悲慟的哭聲撞擊着四面冰冷的白牆,回蕩的悲咽離燦爛的藍天僅隔一面白牆……
李敏死於腦腫瘤,時年九歲。明年“六一”滿十歲。
(2014.4.23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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