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擔長,扁擔寬,太陽月亮一肩擔。上夔府,下施南,賺來肉米敬爹娘……”
很多往事都隨着時間的推移,在記憶的長河裡湮沒了,獨獨這首有關扁擔的兒歌,不時地從記憶里泛起,依然是那樣的清晰、溫馨。
上世紀,三年自然災害過後,老家那地方第一次出現人口爆髮式的增長,小孩出生率高過任何一個時期,可以說是空前絕後。我們生產隊,六十年代生人就有四十來個。農村的小孩,喜歡聚在一起玩耍。石子,泥巴,樹枝,草,昆蟲……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玩具,快樂好像無處不在。那時,一看到大路上挑擔子的人,我們就會情不自禁地齊聲吟唱這首兒歌。
老家那地方,下力的活,不是背就是挑。因此,扁擔在生活中就顯得十分重要,不可或缺。挑水,挑糞,挑撮箕籮筐……日子,就是一背一背背出來的,一擔一擔挑出來的。
剛比水桶高一點的時候,和夥伴們一樣,我就幫着家裡挑水。在老家,小孩子不幫家裡做事,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比現在學習差還要叫人瞧不起。農村孩子,崇拜的是膽力。誰力氣大,誰會做事,誰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誰就有驕傲的資本,誰就會受到擁戴。
從我家場壩,拾級而下,走五六百米,就有一口老水井。水井井口呈正方形,用條石扣着。歲月把條石打磨得光光溜溜的。井水清澈,冬暖夏涼,入口甘甜。井水像充沛的乳汁,滋養着世世代代的父老鄉親。剛開始時,我只能挑小半擔。走一段路,就要放下水桶喘息一下。後來,就能挑大半擔,慢慢地也就能挑一滿擔了。那是我最得意的時刻。水桶不裝滿,行走時水容易盪出來,損耗就大。滿桶的水,反而溢出的少。這很像做人,有真才實學的往往不張揚,大智似愚。張揚的,往往是半擔子。把水挑回家,要倒進灶台邊的石缸,儲蓄起來。人窮水不窮。水滿缸,飯半飽,是老家人一貫信奉的格言。
和所有的農具一樣,扁擔也很有講究。要軟硬適中,有韌度,有彈性。看起來,既不能顯得太粗魯,像個莽漢,又不能顯得太纖巧,像個文弱書生。最好的扁擔,要數酸棗樹做的。在日頭下,挑上個百來斤,光着膀子,一手扶着扁擔,邁步向前,擔子忽悠忽悠地閃,扁擔咯吱咯吱地叫,那似乎不是在從事艱辛的勞動,而是在進行快樂的藝術表演。如果是遇上交公糧,晴好的日子,幾十上百人,挑着擔子,在山路上逶迤而行,那場面,那壯美,像宏大的交響樂,簡直就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了,美不勝收,讓人感奮。只有在勞動中,才能真切地體會到勞動是美的,勞動創造美。
一次,我跟着姨媽家表哥,到川鄂交界的一個叫界上的地方販包菜。扛着扁擔踏着星光出發,沿着山脊一直向上爬,中午時候,到達目的地。借了一戶人家的灶,生火做飯。吃完飯,在這家人家的菜園子里買了包菜,就往回走。我買了五十斤,這是我能挑的重量。回來先是走一段很長很長的下坡路,然後便沿着一條河谷順流而下。擔子越挑越沉,扁擔和肩頭接觸的地方,火辣辣的,漸漸地變得鑽心的疼痛,後來就麻木了。兩腿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真想扔掉幾個包菜減輕肩上的壓力。可這一擔包菜,我花去了十元錢的本錢,那是我跟着表哥在河裡撿了半個多月的石頭的酬勞。是錢,能扔嗎?我咬着牙,五步一歇,三步一停,在上燈的時候,終於挪到了姨家。脫下衣服一看,兩肩和頸上的皮,磨掉了好幾塊。腳底,也出現了好幾個血泡。第二天,天剛亮,我就堅持着一瘸一瘸地挑着包菜到集市上販賣,按每斤二角五齣售,因包菜失水,這一趟我只賺了兩元錢。七十年代中葉,對一個小孩來說,這就是了不起的收入。這是我和扁擔最長時間、最親密的接觸,讓我刻骨銘心。是扁擔讓我懂得一個樸素的道理:掙錢不容易,要掙錢就要吃苦。沒有掙不了的錢,只有吃不了苦的人。只要有一條扁擔,只要有力氣在,在這個世界上是可以活下去的。力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一個人最寶貴的財富。
進入中年,我和扁擔又有了一次較長時間的交集。那時,我住在一個叫桂花小學的學校里。學校離集市較遠,買菜不方便。學校有少量的廢棄的荒地,我們就開始自力更生闢地種菜。種菜,需要施肥。我特意請人從老家捎來那條我心愛的酸棗樹扁擔。一到星期天,挑糞淋菜就成了固定的工作,雷打不動。我發現我對種菜特別有興趣,特別的上心。人勤地不懶,那菜也似乎特別的善解人意,無不長成我的預期,超出我的願望。小小的一片菜園,奼紫嫣紅,生氣勃勃。時鮮瓜菜,應有盡有。每天吃着自己親手栽培的瓜菜,感覺特別的香甜。自己吃不完,就送同事。種菜,成了生活一種最好的調劑。連文思,也似乎如瓜蔬一樣的清新活潑。在這裡,我完成了第一本散文集的創作。我曾戲稱那本散文集,是種菜種出來的,是用扁擔寫出來的。有人說生活是創作的源泉,於我而言,我覺得是勞動。那是我生命里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桂花那地方,什麼都好,就是缺水。幾十年不遇的乾旱,竟然讓我遇上了,這大抵是老天爺偏愛我的酸棗樹扁擔,怕我像輕易拋棄老家的農具一樣拋棄它。挑水,要下到河裡,三四里路。每天一早一晚,我至少要挑兩擔水。扁擔,是我最親密的夥伴,成了我戰勝生活困難最得力的幫手,幫我度過了最乾旱的一段日子。
後來,搬離桂花,到了再也不可能用扁擔的地方,我將這條酸棗木扁擔鄭重地送給了學校邊的一位交好的農民朋友。送了,又頗有些後悔。那畢竟是老家唯一的物件,浸染過我的汗水,鐫刻着我的記憶,挑起過我的夢想,我怎麼就輕易送人了呢?有些東西,沒有用途就是它的用途啊。到了新地方,幾次碰到這位農民朋友,都想問問那條酸棗樹扁擔,但終於沒好意思張口。
現在,扁擔早就放下了,但是,肩上的擔子卻永遠沒有卸下來,也不能卸下來。譬如家庭,譬如事業,譬如責任,譬如道義。有擔子挑在肩上,哪怕只是兩桶水,都會走得更穩當,走得更充實,也才會真切地感到大地的堅實。是的,人活着,行走在路上,肩上就應該挑點什麼,承載點什麼,不管有不有扁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