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擔彎了,被遺忘在雜屋的某個角落裡。全身磨得發亮的扁擔,即使布滿塵埃,也依然泛着光澤,像是在向這個世界默默地訴說著生活的艱辛。
父親是一根扁擔,或者說被扁擔壓迫了一輩子,已與扁擔融為一體。歲月流逝,父親厚實的肩膀扛彎了扁擔,扁擔也壓彎了父親筆直的腰桿。
父親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是與扁擔相伴的一生。一個人的一生,若是和扁擔纏在一起,那麼他的生活輕鬆不到哪兒去,很不幸,父親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上個世紀初,即使已分田到戶,偏遠的農村,田少人多還得交稅,一年下來,總得有那麼青黃不接的兩個月。迫於生計,推着手推車去推磚塊。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手推車是一種獨輪車,負重前行的話,會產生一種哭泣般悲涼的尖音,也許是勞動人民的心聲,是對苦難生活的一種泣訴。而手推車的後面,往往還有一根很短的扁擔,壓在肩上就能減輕手臂的負重。16歲的父親,很不幸自此就一生與扁擔交上了緣,始終沒有擺脫掉。
爾後,父親嘗試着做過其它工作,卻始終沒有擺脫掉如影隨行的扁擔。他到機械廠做過苦力,免不了手提肩扛;走街串巷販過干辣椒,用的卻是最原始的工具——一根扁擔,兩個籮筐;農忙的時候,擔完了自家的稻穀,還得去幫別人擔稻穀,濕淋淋的一擔稻穀,不下200斤,父親咬緊牙關扛着,一挑就是一天。直到現在20歲的我依然挑不過60的他。
不惑之年得子的父親,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從此,父親鐵定要與扁擔相伴一生。我的出生,肯定是給父親帶來了不幸的,因為我屬於超生。90年代的偏遠農村,對待違反計劃生育的家庭很瘋狂,甚至可以說是很暴力。以前那種老式房子頂層都有夾板,我娘懷着我,在親戚家房子的夾板上躲了三個月才生下我。沒錢交罰款,第二天,我家僅有的那兩間破舊的土坯房就被砸了。當晚,家人包括還在襁褓中的姐姐,就在屋檐下過了一夜。我說這些並不是想控訴些什麼,只是,我確實給父親帶來了更多的苦難,父親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層。於是,父親開始了那日日夜夜與扁擔為伍的農民工生活。
為了養活這個家庭,父親開始去建築工地挑磚頭,一天十小時,每天都是批着清晨的星光出門,戴着夜晚的月光回家。我不知道他在建築工地上一天十小時是怎麼熬過來的,且不說冬天寒風的刺骨,夏天近40度高溫的蒸烤,單說挑着一擔百來斤的磚塊,顫悠悠地走在又高又窄的腳手架上是什麼感覺?隨時都有掉下腳手架的危險。肩上扛着來自生活的壓力,腳卻在與生命下賭注。
如果碰上黑心的老闆,所有的艱辛還得都成泡影,此時的父親,像一根被拋棄的扁擔,被遺棄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找誰理論去?嘴上雖不說,心卻在流血。可再痛,生活還得過,父親的肩膀,除了挑起建築工地上那些亂磚碎石,還得扛住生活的苦楚、艱辛,承載生命的重量。
你偉大嗎,父親?不,論價值,你只能算得上這個世界上的一根扁擔,被世人遺忘在塵世的某個角落,卑微地生,然後卑微地死,卻要艱難地生活,命運對你是殘酷的,你活着,似乎就是來世間經歷一次磨難。
那麼你一定很卑微了,父親?不,我要替你高聲吶喊。如果用你挑過的磚頭鋪成一條路的話,我相信,窮我一生之都走不完,而你正是用這些磚頭,鋪平了我人生路上無數的坎坷。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嘲笑、鄙視或不屑都無所謂,我對你只有一種敬畏。厚實寬敞的水泥路我盡量不走,高聳雄偉的大樓我盡量不登,當作我替這個世界對你的最後一點敬畏。我知道那上面有你及像你一樣的人流下的汗,甚至是血,我什麼都不能做,唯有報以深深的敬畏,謹希望世人能夠容納。
扁擔彎了,被父親硬生生地扛彎了;父親也彎了,被扁擔無情地壓彎了。父親,扁擔,不斷地彎着,彎着,漸漸地合成歲月的年輪。
扁擔彎了,父親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