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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夯和磙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在老家,每一個物件都有用處,每一個場所都是需要。存在,就是合理;浪費,就是犯罪。可以說,老家人真正做到了物盡其用。

  有屋的地方,就一定有場壩,場壩是屋的延續。就如老家的人,做農民的就一定有像樣的農具,農具是農人的延伸。

  場壩,我們又叫曬場。糧食收割后,在歸倉儲存前,要放在曬場里,經由陽光的暴晒。像油菜籽,麥子,苞谷籽,穀子等。暴晒,讓它們內部的水分自然蒸發掉。只有經過這樣的暴晒,在儲存的時候,才不至於腐爛、生蟲,才能熬過一個冬季。

  夏天裡,即使不曬東西,我們也離不開曬場。一到吃飯的時候,在曬場里找個不曬太陽的地方,搬個條凳,把菜往條凳上一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的坐,蹲的蹲。說說笑笑,其樂融融。即使碗里盛的是黃連,放進嘴裡也不覺得其苦。有什麼好一點的菜,東家跑到西家,串串門子,是常有的事。在曬場里吃飯,既敞亮,空氣又流通,更主要的是有吃的一種氣氛。到了晚上,搬把椅子乘涼,就是一天最美的享受了。頭上,滿天繁星。地上,涼風陣陣。握一把橢圓形的自己編織的棕葉扇子,或扇風,或軀趕蚊蟲。國家大事,農事,道聽途說的新聞,張家長李家短,在閑聊中,打發著睡前閑閑的時光。曬場,是休閑之所,是信息交流的地方。

  至於我們這些小孩子,曬場就是我們的樂園。寬敞的曬場,可以你追我趕,三五成群地玩遊戲。老鷹捉小雞呀,打仗呀,鬥雞呀,摔跤呀,踩高蹺呀,踢毽子呀……想象有多豐富,遊戲就有多豐富,快樂就有多豐富。

  曬場不僅要平整,還要堅實。但再好的曬場,也經不住一年四季日晒雨淋,風化雪蝕,牛踩人蹭。曬場,極易變得凹凸不平。幾乎每年冬閑的時候,都要重新打理曬場。

  先是用挖鋤將曬場最外層的土挖松,搗碎,再添上適當的新土,耙平,澆上水,使泥土剛剛濕潤。然後就要用夯,一一夯實。這一道工序完成了,再添上一層薄薄的新土,去高就低,用石磙反覆碾壓。愛好的人家,還在這土裡加上石灰,這樣整出的曬場,既好看,又耐用。

  夯這東西,大致分兩類。一種是獨用的,一種是合用的。獨用的夯,通常是圓形,就是在一塊石匠修整過的圓形石頭上,鑲上木柄,木柄上有橫杆。打夯的人兩手握住橫杆,努力向上提,然後突然卸力,再借力下擊。石頭下落,憑藉自身的重量和兩臂的力道形成巨大的衝擊力,將夯下的泥土砸貼實。合用的,石頭呈方形,通常在兩百斤以上。兩人一左一右,用雙手同時托起來,舉起,再落下。這種夯,打夯的人除了要求力氣大,對協調性要求特別高。雙方用力要高度一致,要均勻。因此,合夯的時候,往往要由一人喊口令,或一、二,或上、下。在雄渾的吼叫聲里,夯起夯落,發出沉悶的聲響,有如悶雷滾過雲層,顯得很有氣勢。打夯,是高強度的力氣活,只有壯勞力才有資格。看着打夯的人,舉重若輕,我特別的羨慕,特別的崇拜。喜愛力量,崇拜力量,或許是人的天性。直到現在,我仍然對力量充滿敬畏。

  我讀過一個叫李漢榮的作家描述打夯的文章。北方人和我們南方人在生產勞動和生活習慣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唯獨打夯,有着驚人的相似。

  夯過的地方,泥土變得堅實,但往往凹凸不平。這時,就要用石磙反覆碾壓。

  把石頭,鑿成一個圓柱,在圓柱底上再鑿上兩個對稱的小洞,就是石磙。用一個木架固定石磙,木架的一端,框進石磙的兩個小洞,另一端,套牢梭頭上的兩根韁繩。將梭頭架在牛肩上,牛鞭一揮,牛向前走動,石磙就滾動起來。石磙反覆碾壓,直到牛踩上去也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曬場就整好了。

  石磙有小有大,一般的石磙一米多長直徑一尺左右,四五百斤重。我見過有人比力氣,那力大的,可以輕鬆地把橫着的石磙豎著立起來。在他們的談論中,我得知竟然還有人能把石磙抱離地面。後來,看體育比賽的舉重,心裡很為我的父老鄉親憋屈。要是當年他們也能參加這樣的比賽,冠亞軍怕不要手到擒來?

  豆子成熟了,像黃豆,綠豆,收割后就連同豆秸稈,在曬場上薄薄地攤一層。暴晒幾日後,就着石磙碾壓幾次,然後用耙子耙去桔梗,滿曬場都是金黃或碧綠的豆子。

  有一段時間,我們隊的那個生產隊長,忽發奇想,要在隊上修一條手拉車路,跑步邁進“農業機械化”。按隊長的說法,是要修一條“社會主義金光大道”,迎接全公社“學大寨,趕昔陽”的農業現場會的召開。既然是“金光大道”,自然要夯實碾壓。群情昂揚。石匠梅鬍子當即表態,要鑿一個“社會主義大石滾”,為路添力,為隊上增光。梅鬍子的表態,贏得經久不息的掌聲。

  一口唾沫一個釘,這是老家人的性格。這種性格好是好,但一遇着不按規矩出牌的人,往往吃大虧。我是有過不少這樣的的教訓的。但性格這東西,要一下子改變過來,挺難。因此,有時候,我很老火自己這種性格。但到了現在這個年齡,吃虧就吃虧吧,也不在乎多一回少一回了,隨它去吧。

  梅鬍子精神抖擻,老當益壯,帶着幾個幫手,夜以繼日地忙活開來。過了不久,一尊巨大的石磙就在樟樹坡上誕生了。這石磙約兩米長,足有一人多高,像個巨無霸。那是我平生見到的最大的一個石磙。怎樣把石磙從坡上弄到新修的路上,卻成了個難題。還是梅鬍子見多識廣,想出了個絕妙的辦法。在石磙前放置幾根原木,石磙用繩子綰着,讓人在後面拉着。為了使石磙沿着設計好的路線滾動,或撬或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石磙終於被移到路上。

  石磙太大,一頭牛拉不動,最後用了三頭牛。那石磙滾動起來,有如泰山壓頂。那聲音,宛如平地響雷。石磙轟隆轟隆滾過,一條堅實的“社會主義金光大道”閃亮地展現在我們眼前。從那時起,我就滋生了這樣一個朦朧的信念:人的力量是無窮的。沒有什麼困難能難住人。

  無論是打夯還是拉動石磙,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使地面平整,堅實,耐用,比如一個曬場,比如一段路。

  想想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人生,何嘗離得開夯和石磙呢?人的成長,總得夯實一些東西,像信仰,德行,心理素質,知識技能等。同時,還得得碾碎一些東西,像狹隘、自私、仇恨、貪婪等人性的秸稈,只有這樣,閃爍人性光輝的豆子才會脫殼而出。成長,需要夯實我們人生的基礎。

  人的一生,有許多東西需要我們努力地去夯實,去碾壓。只有這樣,才能使有價值的東西變得結實一些,堅固一些,牢靠一些,平整一些,光滑一些。比如信仰,比如做人,比如婚姻,比如友誼,比如事業,比如幸福。生活中,不平是常態。消除不平,社會大同,是人類的終極理想。我們需要做的,能做的,就是努力夯實合理的,合力拉動社會體制這隻無形的巨大的石磙,堅持不懈地去碾壓不合理的,逐步地去改變現狀。

  夯要一下一下的砸,石磙要一圈一圈地滾,都要用力。人生也罷,生活也罷,夯和碾,都得一步一步地來,反反覆復地做,這是打夯和拉動石磙的學問,也是我的人生哲學。